第二十二章(第13/14页)

妈的脸涨红了。她慢慢地站起来,面对着桑德里太太。“滚开!”她说,“你快给我滚出去,要不我发起脾气来,就会顾不到冒犯上帝,叫你滚到一个不该说的地方去。你快去伤心痛哭吧。”

桑德里太太吓得张开了嘴巴。她倒退了一步。接着,她就变得凶狠了。“我还以为你们是基督徒呢。”

“我们当然是基督徒。”妈说。

“不,你们不是。你们是该下地狱遭火烧的罪人,你们都是!我要到布道大会上去报告。我看得见你那邪恶的灵魂在燃烧。我也看得见那姑娘肚子里的天真的孩子在燃烧。”

罗莎夏嘴里发出了一阵低微的哭声。妈弯下身去,拿起一根柴棒。

“滚开!”她冷冷地说,“你不许再来了。我从前也见过你们这种人。你们不许人家有一点儿快乐,是不是?”妈向桑德里太太冲过去。

那个女人往后退了一下,然后忽然仰起头,哇哇地乱吼。她的眼睛往上翻,肩膀和胳膊松软无力地搭下来,一长串黏痰从嘴角往下流。她一阵又一阵地咆哮着,那声音又长又深沉,像野兽的嚎叫一般。男男女女从别的帐篷里跑过来,站在近旁,都吓得一声不响。那个女人的身子慢慢往下坠,两膝着了地,她的咆哮声低落下去,变成了一片吹水泡似的震颤的哭声。她往旁边倒下去,两臂和两腿抽搐起来。在张开的眼皮下,露出了两颗白眼珠。

一个男人低声说:“有鬼。她让鬼缠住了。”妈站在那里,低头看着那个抽搐的人体。

小个子主任从容地走过来。“出了事吗?”他问道。人群向两旁分开,给他让了路。他低下头去看看那个女人。“真糟糕。”他说,“你们有谁愿意帮忙把她抬回她的帐篷里去吗?”沉默的人群把脚挪动了一下。有两个男人俯下身去,把那个女人抬起来,一个托着她的胳肢窝,一个抱着她的两只脚。他们把她抬走,大家都跟在后面。罗莎夏走进油布帐篷去躺下,用毯子蒙住了脸。

那个主任看看妈,又低下头去看看她手里的柴棒。他疲倦地微笑了一下。“你打了她吗?”他问道。

妈仍然瞪眼望着那些走开的人。她慢慢地摇摇头。“没有—可是我真想揍她一顿。她今天吓唬了我女儿两次。”

主任说:“你千万别打她。她有病。她的确有病。”于是他又小声地补充道:“我真巴不得她离开这儿,希望她全家都走才好。她在这收容所里惹出来的麻烦,比其余的人加起来的还要多。”

妈的火气又上来了。“她要是再来,我说不定会揍她。我可不敢保证。我不能让她再来惹得我女儿着急。”

“这你不用担心,乔德太太,”他说,“你不会再见到她了。她专找新来的人下功夫。她不会再来的。她认为你是个有罪的人呢。”

“,我本是有罪的。”妈说。

“当然。人人都有罪,可并不是像她所说的那样。她有病呢,乔德太太。”

妈感激地望着他,随即喊道:“你听见吗,罗莎夏?她有病。她疯了。”但是女儿却没有抬头。妈又说:“我要提醒你,先生,她要是再来,那我就不敢保证,说不定会揍她。”

他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你很生气,”他说,“可是请你千万忍耐一下。我对你只有这点要求—还是忍着点儿,不打她才好。”他向桑德里太太被抬去的那个帐篷慢慢地走去。

妈走进帐篷,在罗莎夏身边坐下。“你瞧瞧。”她说。女儿还是躺着不动。妈轻轻揭开蒙在女儿脸上的毯子。“那个女人好像是疯了,”她说,“你别相信她那些鬼话。”

罗莎夏恐惧地低声说:“她说到遭火烧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火在烧我。”

“这不是真的。”妈说。

“我累极了,”女儿低声说,“我累得什么事都不爱管了。我要睡觉,我要睡觉。”

“好,那你就睡吧。这是个好地方。你睡吧。”

“可是她说不定还要来呢。”

“她不会再来了,”妈说,“我坐在外边守着,不让她再来。现在你快休息休息吧,因为你不久就要到育婴室去工作了。”

妈很吃力地站起来,到帐篷门口坐着。她坐在一只木箱上,把胳膊肘支在膝上,双手托着下巴。她看到场子上人们的活动,听到孩子们的声音和敲击铁轮环的响声,但是她的两眼却注视着前面。

爸一路走回来,看见她在那里,便在她身旁蹲下。她慢慢地转过头来看看他。“找到工作了吗?”她问道。

“没有,”他难为情地说,“我们找了一阵。”

“奥尔和约翰哪儿去了?还有卡车呢?”

“奥尔在修理机器,得向人家借工具。人家说奥尔得在那儿修理才行。”

妈愁苦地说:“这倒是个好地方。我们也许可以在这儿过几天快活日子。”

“只要我们能找到工作。”

“是呀!只要你们能找到工作。”

他感觉到她的苦闷,细细地察看着她的脸色。“你干吗要这样愁眉苦脸呀?既然这是个好地方,你何必发愁呢?”

她呆呆地望着他,慢慢闭上了眼睛。“真奇怪,是不是?我们一直在外面走动,拼命赶路,我从来没想过什么。现在呢,这儿的人对我都很好,简直好到了极点,可是我首先想到什么呢?我回想起那些伤心的事情—想起那天晚上爷爷死了,我们葬了他的情形。我一路东颠西倒都不在乎,并不觉得怎么难受。可是现在到了这儿,我反而觉得伤心了。想起奶奶—还有诺亚那样走掉!顺着河边走掉了。这些事现在一样样都钻到心上来了。奶奶成了个叫花子,也是作为叫花子埋掉的。现在想起来真伤心啊,真是伤心透了。还有诺亚顺着河边走掉。他不懂那边的情形,他一点儿也不懂。我们也不知道怎样。他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我们再也不会知道。再也不会知道。还有康尼,他也悄悄地溜掉了。我从前一直没想这些事,现在这些事都钻到脑子里来了。可是我们现在到了一个好地方,我应该高兴高兴了。”她讲话的时候,爸一直看着她的嘴。她的眼睛是闭着的。“我还记得诺亚走开的地方,那条河边的高山真像老年人的牙齿似的,高低不平。我还记得爷爷下葬的地方,地下的麦根儿是什么样子。我还记得老家那块砧板上横七竖八的全是刀印,都给鸡血沾黑了,还有一根鸡毛粘在上面。”

爸的声音也和她的音调一样。“我今天看见一些大雁,”他说道,“往南飞—飞得很高。它们好像小得可怜。我还看见一些乌鸫落在铁丝网上,鸽子落在篱笆上。”妈睁开眼来看看他。他接着往下说:“我还看见一阵小旋风,好像一个人在田里团团转似的。那群大雁顺着风往南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