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第13/18页)

乌云飘过了天空,一片黑暗衬托着天上的繁星。黑夜又沉寂下来了。

汤姆走到水里去,觉得脚够不着底。他划了两下,游过水渠,吃力地爬上了对岸。他的衣服在身上贴住了。他一动就发出滴水的声音,他的鞋也叽咕叽咕地直叫。于是他坐下来,脱了鞋,倒出泥浆。他把裤脚管拧干,又脱下上装,也拧干了水。

汤姆看见那些手电筒的光还在公路上一晃一晃地搜索水沟。他穿上鞋,小心地穿过只剩一片残梗的田野。他的鞋再也没有那叽咕叽咕的叫声了。他本能地向满地残梗的田野那一头走去,终于到了那条小道上。他很小心地走近那些棚舍所在的场地。

一个看守觉得听见了什么响声,便大声喊道:“那是谁?”

汤姆马上倒下去,仆在地下,一声不响,手电筒的光在他上面掠了过去。他悄悄地爬到了乔德家的门口。门上的铰链吱嘎响了一声。妈发出了镇定、沉着而又警觉的声音:

“什么在响呀?”

“是我。汤姆。”

“,你快点儿睡觉吧。奥尔还没回来。”

“他准是找到一个姑娘了。”

“快睡觉吧。”她轻声说,“在那边窗户底下。”

他找到了睡觉的地方,把衣服脱光。他哆嗦地盖上毯子躺下,他那打破了的脸从麻木中苏醒过来,整个的头痛得直跳。

又过了一个钟头,奥尔才回来。他小心地走近汤姆,踩着了汤姆的湿衣服。

“嘘!”汤姆说。

奥尔低声说:“你还没睡着吗?你怎么弄湿了?”

“嘘!”汤姆说,“明早上告诉你。”

爸翻过身来仰卧着,他的鼾声夹杂着喘息,响遍了全屋。

“你身上冷吧?”奥尔说。

“嘘!快睡觉。”方形的小窗户在整个屋子的黑暗中显出了一块灰色。

汤姆没有睡觉。他那受伤的脸上神经又恢复了感觉,跳动起来,他的颧骨也痛起来了,他那打破了的鼻子又肿又痛,肿胀的地方一跳一跳的,好像把他整个人往上一抛一抛似的。他定睛望着那方形小窗户,看见星星从窗户上方溜下来,慢慢就不见了。每隔一定的时候,他总听见守夜人的脚步声。

后来远处的雄鸡终于叫起来,窗户也渐渐发亮了。汤姆用指尖摸摸他那张肿了的脸,他一动,奥尔便在睡梦中发出呻吟,说起梦话来。

黎明终于来临了。在那些紧靠在一起的棚屋里,有了活动的声音,是折断柴枝的响声和锅子碰响的声音。妈在灰沉沉的光线中忽然坐起来。汤姆看得见她那睡肿了的脸。她向窗户望了好一会儿,随后她掀开毯子,找到了衣服。她依然坐着,只把衣服套在头上,举起双臂,让衣服套到腰上。她站起来,把衣服往下拉,盖住了脚脖子。接着,她小心地打着赤脚,踱到窗口,向外望了望。她一面瞪着眼看那渐渐亮起来的天光,一面用灵活的指头把头发拆散,一股股理齐,再梳成髻子。随后她在胸前交叉着双手,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窗户的光线很分明地照亮了她的脸。她转身从那些床垫当中小心地走过去,找到了提灯。她揭开罩子,把灯芯点着了。

爸翻过身来,对她眨眨眼睛。她说:“爸,你还有钱吗?”

“嗯?有。有一张六毛钱的条子。”

“,快起来,去买点儿面粉和猪油,快点儿。”

爸打了个哈欠。“也许铺子还没开呢。”

“叫他们开好了。总得让你们吃点儿东西才行。你们还得出去做工呢。”

爸勉强套上了工装裤,穿上了那件破上装。他懒洋洋地走出门,一面打着呵欠、伸着懒腰。

两个孩子也醒来了,他们从毯子底下像耗子似的张望着。暗淡的光线照遍了全屋,但是太阳还没有出来,这种光线是灰白的。妈向那些床垫瞟了一眼。约翰伯伯醒了,奥尔还睡得很酣。她那双眼睛向汤姆转过去。她向他窥探了一会儿,随后就连忙走到他身边去。他的脸又肿又青,嘴唇和下巴上瘀结着黑血,打肿了的脸的皮肤绷得紧紧的。

“汤姆,”她低声说,“这是怎么回事?”

“嘘!”他说,“别大声说。我跟人家打了一架。”

“汤姆!”

“我实在忍不住,妈。”

她在他身边跪下。“你又闯祸了吗?”

他过了很久才回答。“是的,”他说,“闯了祸。我不能出去做工了。我得藏起来。”

孩子们用两手和两膝爬拢来,瞪着眼睛关切地望着。“他怎么啦,妈?”

“住嘴!”妈说,“去洗脸。”

“我们没肥皂了。”

“,用水洗洗好了。”

“汤姆怎么啦?”

“快住嘴。千万别告诉别人。”

他们退着走开,靠着老远的那一面墙蹲下来,知道自己不会再引起注意了。

妈问道:“厉害吗?”

“鼻子破了。”

“我是问这场祸事怎么样?”

“嗐,这场祸可闯得不小!”

奥尔睁开眼睛,望着汤姆。“哎呀,怎么!你闯了什么祸?”

“怎么啦?”约翰伯伯问道。

爸踏着沉重的脚步走进来了。“铺子正好开了。”他把一小袋面粉和一小包猪油放在炉子旁边的地板上。“什么事?”他问道。

汤姆用一只胳膊肘撑着身子待了一会儿,然后又向后躺倒了。“哎呀,我浑身没劲。我马上就告诉你们,让你们大家都知道。孩子们怎么样?”

妈对蜷缩在墙边的两个孩子看了一眼。“你们去洗洗脸吧。”

“不,”汤姆说,“得让他们听听。他们应该知道。要是他们不知道,反而会乱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呀?”爸急切地问道。

“我就告诉你们。昨天晚上,我出去看看外边究竟为什么那么乱嚷,没想到碰见了凯西。”

“牧师吗?”

“是的,爸,牧师。可是他在领导着人家罢工。他们来抓他。”

爸追问道:“谁来抓他?”

“我不知道。就是那天晚上把我们赶到路上的那种家伙。带着铁锹把儿。”他停了一下,“他们把他打死了,打破了他的脑袋。我正在那儿站着。我气极了。夺过那根铁锹把儿来。”他一面说,一面回想起那个夜晚,那一片漆黑,那些手电的光。“我—我用棍子打倒了一个家伙。”

妈在喉咙里憋住了气。爸发呆了。“打死他了吗?”他小声问。

“我—不知道。我气极了。想把他打死。”

妈问道:“你让人家看见了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想是看见了的。他们把手电照到我们身上了。”

妈注视着他的眼睛呆看了一会儿。“爸,”她说,“劈开几只木箱吧。我们该做早饭了。你们得去做工。露西、温菲尔德,要是有人问你们—就说汤姆病了—听见了吗?你们要是说出去—他就会—让人抓去坐牢。听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