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1月(第10/13页)

特雷莎无法掩饰自己的困惑:“你看,特雷莎,这很难解释。我的父母、伦敦的女孩们……这里有什么东西触动了我。这幅画似乎已经在我脑中徘徊许久,现在终于得见天日。我从没如此接近过事物的本质。”

“明白了。”

“但现在它已经完成了……离我而去了,我却忍不住构思那些还没能成形的画作。这一切仿佛都是自发画成的,只是借我之手而已。”

“不,不是的。是你画了它们。如果我来画,就不会诞生什么好作品。但你画的话,就不一样了。”

奥利芙笑了:“谢谢你的夸奖。”

“你还有别的画吗?”

“这儿没有了,但我有这些。”奥利芙走到一个行李箱前,拉出一大本速写本,递给特雷莎。

特雷莎翻开本子,看到里面有很多小小的素描:手和脚,眼睛和瓶子,猫,树,花。雕刻般的写实主义,与那幅画截然不同。后一页上,她看到一张萨拉的肖像画,写着“母亲,伦敦”,还有一幅萨拉与哈罗德在一起的画,一张用蜡笔画的柠檬写生,柠檬就是第一天特雷莎带来的那些。

她指着柠檬:“我当时问你柠檬在哪里?你说不知道。”

奥利芙脸一红:“不好意思。”

“是你偷的?”

“你这么理解也没错。”

“难道这是秘密?”

“不是秘密,我只是——不想告诉任何人,除了你。”

特雷莎满面红光,她用速写本遮住了脸上的欣喜之色。这些画棒极了,仿佛随时会从纸上跳出来。她继续翻阅,被两张她哥哥的画吸引住了,《艾萨克砍柴》和《艾萨克和咖啡杯》。

特雷莎心头涌起一阵痛楚,奥利芙从她手中抢过速写本。“随手涂鸦的。”她说。楼下传来萨拉银铃般的笑声。

“这幅画你打算怎么办?”特雷莎问。

“好现实的问题,”奥利芙道,“不是每件事都要有目的和终点的。”

特雷莎脸红了,因为她就是这么思考的,她信奉实用主义,就像一条寻找肉骨头的豺狼。但她仍从奥利芙的回答中听出了令人疑惑的防备。如果她有奥利芙那样的才华,她早就去巴塞罗那了,远远离开阿拉佐罗。“你打算把它一直放在床底下,不让人看吗?”她说。

“当然不会。”

“那你现在为什么不拿出来呢?你可以挂在墙上。”

奥利芙僵住了,挨着《果园》坐到床上,旧床垫顿时凹陷下去。特雷莎忽然意识到那张床有多可怕,忍受这一切的奥利芙是多么愚蠢,她明明可以过更好的生活。她们甚至可以去马拉加的卡勒拉里奥斯买一张新床垫——她可以提议带奥利芙去,让她试用一张又一张床垫,直到选出最满意的那一张。但特雷莎没有说话,她哥哥的铅笔画轮廓又一次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我不想挂到墙上。”奥利芙道。

特雷莎皱了皱眉。这是直接的拒绝。她走到床边,双手放在臀部。“你可以在马拉加卖掉它,小姐,”她说,“你可以赚到钱。”

奥利芙抬起眼睛:“钱?我们的钱多得可以从耳朵里冒出来。”

特雷莎涨红了脸:“你可以离开这里。”

“可我喜欢这里。”

“巴黎、伦敦、纽约——”

“特雷,我不想让人知道,你懂吗?”

“如果那是我画的,我会让全世界都看到。”

奥利芙低头看着画:“你给全世界看了,他们却不一定喜欢。想想看,你要忍受那么多个小时,那么多个日子,那么多个月——甚至那么多年——”

“但我自己喜欢,其余就不重要了。”

“那么一开始又为什么想要取悦全世界呢?而且,我向你保证,如果这画是你自己画的,你不会真的喜欢它的。”

“那你为什么要画它呢?”

奥利芙站起来,点上一支烟看着窗外。“我不知道。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只是画了。”她回头看特雷莎,“好吧,我知道这么说很抽象。只是——我的脑中似乎有那么一个地方,一座完美的金色城堡。但只要在画布和速写本上工作,我就会一寸一寸地接近它,我的画就能投射出一个不一样的我。然后,我就能自在翱翔了。”

她搓了搓前额,躺回床上:“为什么我们被困在时间里动弹不得?为什么我们不能生活在别处?”

她声音哽咽,特雷莎伸手放在她的手臂上。“抱歉,特雷,”奥利芙说,“我可能发疯了,但我一直都这样,我只想给人看看。很高兴你喜欢它。”

“我爱它,我爱死它了。”

“给。”奥利芙又活跃起来,她跳下床,烟还在手上。“拿着这些。你可能会爱看的。”她拿了一本文艺复兴画册和一本旧Vogue杂志,一起递给了特雷莎,“杂志是我母亲的,但她不会介意的。”

特雷莎翻看着那本文艺复兴的画册,彩绘中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他们的皮肤如水煮蛋般吹弹可破,眼珠圆鼓鼓的,纤细的手上戴着戒指,肩披层层锦缎。圣母玛利亚看上去不可思议地修长,一群金色的报喜天使同她一起熠熠生辉。还有神话中的野兽出没的噩梦般的画面。五条腿的男人。女人变成石榴的画面。她静静地看着这些名字:贝利尼、博斯、克拉纳赫。这是另一门语言,不经学习和消化是无法当作武器挥舞的。

那本Vogue已经过期很久了,但特雷莎并不在乎。那是她的了。她很高兴这是一年前的杂志。萨拉经常看也不看就把它们丢到卧室地板上,它们的色彩和魅力宛如塞壬的歌声,特雷莎无法理解她的女主人为何能毫不在乎。她不想让奥利芙惹上麻烦。

“你确定你母亲不会介意吗?”她说。

“她根本不会知道。我觉得艾萨克还在这里,”奥利芙说,她把速写本收好,把《果园》放回床底下,“我们应该去看看我母亲想叫他干什么。”

提到艾萨克,特雷莎压抑着胸中腾起的乌云,合上文艺复兴画册,随奥利芙走出房间。

艾萨克端起第二杯柠檬汁,与萨拉的杯子轻碰一下。女人在他面前总是一副娇媚、轻佻的样子,有时还带点放荡,他早就习以为常了。他从不回应这些举动,而这只会让她们更加露骨。有时甚至很滑稽——但他已学会不要轻易对女人的意图做出判断。有时看起来是一回事,其实又是另一回事。

他想到奥利芙同她妈妈迥然不同。她那么天真,像一个溺水的女孩一样抓住他,比她以为的还要明显得多,不过她还是以一种有别于施洛斯夫人的方式引起了他的兴趣。萨拉令人一见钟情,而奥利芙尽管举止笨拙,却自有一种柔软和风趣。她没有被父母的婚姻击垮。他不知道如果奥利芙一直跟他们待在一起,会不会受到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