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1月(第9/13页)
“罗布尔斯先生?”萨拉·施洛斯正在跟他说话,他微笑听着。他能听到妹妹和奥利芙走上二楼再爬上阁楼的嘎吱声。就算萨拉也听到了,她也没说什么。她又点了一支烟,她总是在抽烟,在绿色沙发上盘腿而坐。“那么,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她说。
所以,他怎么觉得呢?他知道其中有不妥之处,他理应拒绝,却说不出口。“你肯定很忙,”面对他的沉默,她继续道,“我好多年没有做过这个了,我丈夫一定会很惊喜的。”
“他喜欢惊喜吗,夫人?”
“其实,”她说,“他经常给我惊喜。”
艾萨克琢磨着她的提议。他知道自己是个很棒的画家,甚至将来可能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他和特雷从小生活在阴影中,作为阿方索的私生子女,父亲以前时常接济他们,他认为艾萨克长大以后会把左翼思想和艺术家梦抛之脑后。得知艾萨克如今仍与联盟领袖、无政府主义者和离婚妇女厮混后,阿方索曾跟他当面对质过,但艾萨克不愿意放弃圣特尔莫学院的工作,于是阿方索便不再资助他。这件事他还没有告诉特雷莎。
学院的收入十分微薄,随着政府补助金的收缩,学院的课程数量和薪金都大打折扣。艾萨克知道几个月之后他自己会非常贫困。但他永远不会向他的父亲,这位塞维利亚第一伪君子妥协。
“报酬很丰厚,”萨拉道,“随便你要多少。”
艾萨克觉得她在收买他,有点儿生气,但想到能为萨拉·施洛斯这样的脸庞作画,心情变得愉悦起来:“谢谢您,夫人。我接受,但请允许我将它作为礼物送给您。”
她愉快地闭了一会儿眼睛,仿佛知道他肯定会答应。尽管艾萨克十分不情愿,却也忍不住欣赏她的自负。艾萨克无意再恭维她的美,她对于自己的美貌再清楚不过。
萨拉笑了:“噢,那可不行,必须公平交易。你需要我当几次模特?”
“六次到八次,夫人。”
“我们是在这里画,还是去你家?”
“看您方便。”
萨拉俯身去拿托盘上的柠檬汁然后递给他。“这是你妹妹的配方,”她说,“比我在别处喝过的都要好喝。你觉得她的秘诀是什么?”
“我觉得还是不要泄露她的秘密吧,夫人。”
萨拉微笑:“好吧,我觉得就应该这样——这样的话每个人都会更快乐。我来找你吧。哈罗德这段时间很忙,而且我不想让他怀疑。”
“他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夫人?”
“他的生日?”
“这不是他的生日礼物?”
“噢,不是,”她说,“只是一个惊喜。”她举起玻璃杯,“干杯,敬我的画像。”
奥利芙站在卧室外面,她的手停在生锈的旧把手上,脸转向特雷莎。“记着,”她说,“要保密哦。”
特雷莎点点头。她能听到哥哥和萨拉在楼下的说话声。奥利芙拉下门把手,请她进去。
两人走进了一个出人意料闪着金光的大天井,天井至少有一间屋子大,年久开裂的横梁裸露在外,到处都是剥落的石灰。特雷莎眨眨眼,让自己适应这里的光线。奥利芙经过之处,灰尘在蜂蜜色的日光中打着旋儿。艾萨克以前来过这栋屋子,像个小疯子一样乱跑,但那时特雷莎还太年轻,她不知道这里还有这么一个房间。
她拘谨地站在门边,暗中环视四周,想看看奥利芙到底在这里藏了什么。她没有闻到动物的味道,也没有听到任何呜咽声,她只看到几个行李箱,一张凌乱的床,椅子上堆的衣服,成堆的书。这是她梦想中的房间。
“关门,傻子。”奥利芙说。
“傻子?”
奥利芙大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我不想让他们听见。”
特雷莎有点不安。原本奥利芙应该是那条紧张的出水之鱼,焦虑地踩着袜子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而此刻,她站在房间另一头的窗户边,看起来判若两人。她挺直脊背走入阳光里,充满自信,胳膊优雅地靠在窗台上,思绪飘到了特雷莎不可触及之处。
“特雷莎,”奥利芙道,“把门关上,来这边。我想给你看样东西。”
特雷莎照做了,奥利芙从床底下拉出一块大而宽的木板。她把木板举起来,翻了个面,这时特雷莎的呼吸仿佛卡在了喉咙里。“我的天哪。”她说,然后笑了。
“你笑什么?”
“这是你画的吗?”
奥利芙犹豫了一下:“我画的,这幅画的名字叫《果园》,你觉得怎么样?”
这是特雷莎见过的最了不起的东西之一。艾萨克有些画也很好,但这一幅,这一幅,立在她面前的仿佛就是一个……人。它不是一件思考的产物,它关乎感觉,她感受到空前的力量。
她的视线在画上快速游走,觉得很满足。谁能画出这样的画,这个穿着学校睡衣的十九岁女孩?谁能知晓这样的色彩,谁能初来乍到就为土地画出新的生机?比照耀着房间的太阳还要温暖、高远、明亮。特雷莎能认出画中的屋子和果园,只是以丰富的色彩和舞动的轮廓重构后,发生了质的变化。
艾萨克有时会聊起艺术,聊到那些著名画家和他们的过人之处。他总是说,创新带来差异。事实上,他们确实与众不同。你可以成为一个高超的绘图师,他说,但如果你看待世界的时候没有自己的角度,那就无济于事。特雷莎几乎感到一阵痛楚穿过全身。这不单单是种创新,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无法用语言说明,这里面包含着一股令她难以捉摸的力量。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相信神明,但她确信这个女孩是受上天护佑的。
“你不喜欢它,”奥利芙说,她的嘴嘟成了一条线,“我知道我应该在这些果树上多花点工夫的,而且上面应该结点果子——”
两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我喜欢,”特雷莎开口道,“这就是——你要做的事吗,小姐?”
奥利芙一边思索着这个问题,一边小心翼翼地把画平放到床上,仿佛那是她的恋人。“我考上了艺术学院,”她说,“我寄了画过去,然后他们录取我了。”
特雷莎睁大了眼睛:“那你为什么在这里?”
“没错,我在这里。”
“但你非常有才华。”
“我不确定。”
“如果我有钱,我肯定会买你的画。”
“真的吗?”
“我会自豪地把你的画挂在我家墙上。你为什么没去学校?”
奥利芙的目光移向别处:“我不知道,有趣的是,在我们来西班牙之前,我买了这支绿颜料,鲜艳的蚱蜢绿——还有一支猩红色,一支名叫夜色蓝的油彩,一支梅子红,一支银灰色——这些颜色我以前都没有用过。但好像我知道它们会在这里派上用场大显身手,知道它们能描绘出我的恐惧和梦想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