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1月(第7/13页)

“山那边有个吉卜赛营地。”他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他们那里失踪了一个男孩。不是失踪。”他纠正自己道,“他们没有弄丢他,他是被一群男人打死了。他才十二岁。”

“太可怕了。”

艾萨克放下斧头,走到果园尽头的一片斜坡上。“Ven Aqui.”他说,过来。他们便一起在那里望着眼前的土地。天空中,一对秃鹰盘旋着搜寻地面上的猎物。天空如此浩瀚,山峦如此坚毅,假如这里会发生暴力事件,看起来只能是来自大自然的暴力。

“会没事的。”奥利芙低声说。她想象自己的手滑入他的手中,他们两人长久地伫立在这里。

他的神情严肃。“这儿的人从骨子里热爱这片土地。所以地主们害怕他们。”他顿了一下,“我很担心我的妹妹。”

奥利芙吃了一惊:“特雷莎?她没问题的。”

一开始,特雷莎两天来一次,打扫房间,为一家人下厨。现在她每天都会来。房间里还是有阴暗的角落和空荡荡的气氛,而她安静又机警的存在着实为这里增色不少。她从来不多话,只是在房间里忙她自己的活,从哈罗德手里接过信封里的周薪时也只是默默点头。

“特雷莎没有嫁人,”艾萨克,“她没有家世,没有任何背景。”

“你想说什么?”

“她是吉卜赛人的女儿。”

“吉卜赛人?好浪漫。”

他抬了抬眉毛:“还是一个共产主义者的妹妹。我都不知道哪个更糟了。”

“为什么?”

“警察、市长、族长、我的亲生父亲,他们都不喜欢我。我参与斗争。而她跟我又那么亲——”

“艾萨克,别担心,”奥利芙试着用一种成熟又令人安心的语调说道,“我们会照顾她的。”

艾萨克笑了:“在你们离开之前。”

“告诉你,我不会离开这里。”

“小姐,这里的生活能给你什么?”

“我——我不确定,但我知道我想待在这儿。”

艾萨克似乎想说什么,她整个人都渴望他为此高兴——但他被落叶的碎裂声打断了。特雷莎出现在斜坡下,身上系着包,眼神空洞。“La senora te necesita.”她对艾萨克说。

“什么?”奥利芙说,“为什么我母亲要见他?”

特雷莎和她哥哥互相盯着对方,艾萨克投降了,叹着气走下斜坡,没再说一个字。

看着艾萨克穿过树林,特雷莎想象着她和奥利芙在一起狩猎,看着她们的猎物然后决定放走它,她们宁愿一同肩并肩伫立在冷风里。她们想要的并非杀戮的快感,而是怀着共同目标的那种同甘共苦。

艾萨克总爱说特雷莎是那种被逼急了连外祖母都会卖掉的人,虽然她根本没有外祖母可供出售。最糟的是,特雷莎有时候的确对周围的人漠不关心,他们也从未帮助过她,他们觉得她不值得。看着她跟奥利芙一起用钉耙挖出的犁沟,种子仍埋在深深的土里,数月后才能发出绿芽。特雷莎庆幸自己把种子送给了奥利芙,不知为什么,奥利芙令她觉得自己仍拥有感受快乐的能力。

“我们去阳台上抽烟吧,”奥利芙道,“我从爸爸那里偷了三根烟。”

只有奥利芙在抽烟。楼上的房间传来“砰”的关门声。“你坐。”她对特雷莎道。特雷莎等着哈罗德的汽车朝斜坡底下生锈的大门疾驶而去后,才听话地坐下。“爸爸又出去了。”奥利芙说。

“你妈妈会看到我们吗?我得干活。”

“你不用一刻不停地干活,特雷。他们不会因为你歇五分钟就辞退你的。再说了,”奥利芙点了烟,动作生硬地吸了一口,“她正在跟你哥哥说话。”特雷莎见过萨拉房间里的空药瓶,小小的棕色瓶身上尽是天书般的词语。有一次她听到萨拉在抽泣,还试着用枕头遮住自己的哭声,还瞥见过她大腿上交错的银白色疤痕。从奥利芙偷的香烟来看,特雷莎估计她今天比上次提到这事的时候更加肆无忌惮了,便开口问道:“你妈妈病得很严重吗?”

“她有抑郁症。”奥利芙靠到摇椅背上,吐出一缕蓝烟。

“抑郁症?”

“人前笑,人后哭。病,在她的脑子里。”奥利芙指了指她的太阳穴,“还有这儿。”她又摸了摸她的心脏,“时好时坏,还会恶化。”

“那太痛苦了。”特雷莎说,她为对方的坦诚而惊讶。

奥利芙转过去看着她:“你是真的这么想,还是只是说说的?”

“不,小姐。我真这么想。”特雷莎确实这么想,她的出发点是希望奥利芙百分之百地信赖自己,她愿意为此说任何话。在特雷莎看来,奥利芙对自己晒黑的肤色毫无反感。她特立独行而男孩子气的穿着,甚至她那头桀骜不驯的头发都在她身上浑然天成。来到阿拉佐罗的她似乎已然凸显了自己。

“很痛苦,”奥利芙说,“爸爸有时管它们叫‘暴风雨’,但那只是粉饰她拖累我们的一种好听的说法罢了。医生说她的情绪就像个马蜂窝,里面堆叠着无数小房间,坏了,重建。你知道吗?她能看到痛苦的颜色。钢青色、瘀青的黄色、德国麻疹的红色。”奥利芙阴郁地笑了,特雷莎则努力消化着这些话。“这是她的家族遗传病。我有个曾祖母因为发病而没能体面地下葬,一个阿姨——大家都闭口不提——关在精神病院里。还有一个表亲,约翰尼,他痛恨寄宿学校,差点儿在乌斯河自杀。真的很可怜。而我自私得只顾得上我自己,担心自己就是下一个。”

特雷莎能听到奥利芙的呼吸卡在喉咙里的声音,她深吸了一口父亲的烟。“有时候我能从骨子里感觉到——我很容易被她传染。”奥利芙转身看着她,“你觉得你会染上吗,特雷?”

忧虑笼罩了奥利芙的脸,她鼻尖的雀斑、她深棕色的眼睛和微张的嘴巴。“我觉得你一定不会发疯。”特雷莎说。奥利芙笑了,轻推了她一下,两人肩膀相触,令特雷莎震惊。

“好吧,就这样吧。如果你觉得我不会疯,我就不疯。只是我妈,”奥利芙顿了一下,“你觉得她美吗?”

“美。”

“当然。我觉得她是个性欲躁狂者。”奥利芙笑了,但笑声很快消失,因为她用的字眼儿更像是医学术语,而冲淡了她本想表达的玩笑气氛。两个女孩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看着远处的天空中盘旋的风筝。特雷莎希望时间能够凝固在这片景色和这种奇异而真诚的静谧之中,永远延续下去。有这样一个朋友,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

“我这个年龄应该订婚了。”奥利芙说道。

“你有男朋友了?”

“噢,没有,我没有。只是——我在伦敦认识的大部分女孩——我不会管她们叫‘朋友’——已经有结婚对象了。每次看到她们的订婚戒指,我都很难过。她们那么想脱离家庭,改写自己的姓氏,她们是如此相似,只想和大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