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2月(第3/7页)

两个客人带来了吉他,一段自信的二重奏自二人的指尖倾泻而出,音符们在指板间完美地交织。听到的人们都欢呼起来,有人移开了留声机的唱针,不慎刮到了唱片。一阵焦虑的寂静之后,已喝得大醉的哈罗德吼道:“让他们弹!我想听听这神奇的乐曲!我想听听精灵的声音!”

此时,派对的气氛逐渐高涨。带来吉他的那对父子会弹很多弗拉门戈民歌,也会弹流行歌曲,他们弹了两首,四周已围了一大圈人,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走上前开始唱歌,高亢的嗓音中唱尽痛苦与自由。那个晚上奥利芙第二次感到寒毛倒竖。女人完全控制了房间,她一边歌唱一边双手快速有力地拍打着节奏,房间里人们跺脚、呐喊,叫好声此起彼伏。

格雷戈里奥跟两个小女孩在房间里旋转,他们随着越发热烈的吉他声和歌声兴奋地尖叫。女人的嗓音好似自远古复苏的声音,奥利芙站起身,喝下了第五杯气泡酒——不,这不是香槟,这是某种烈酒,在她身体里燃烧开来。女人的声音粗砺凄凉且完美动人,夜色更深了,飞蛾相继扑火赴死。在这间充满陌生人的房间里,奥利芙头一次觉得这么自在。

她父亲召唤众人说到放烟火的时间了。“烟火!”他用蹩脚的西班牙语喊道。奥利芙的视线还在房间里搜寻着艾萨克。她看到他溜出了房间。人群开始涌向房间的后面,大家都去露台上看烟火绽放在果园上空。奥利芙停下来,对着眼前的人潮发呆。然后她看到他朝相反的方向走去,穿过门廊出了前门。她很困惑——为什么他要逃离世界中心呢?

她开始跟着他,从屋子的光亮走入二月暗黑的夜色之中,脚步蹒跚。她的头顶上繁星点点,月亮高升,她却失去了他的踪迹,她的血液急速冷却,但她继续往前走,走出了生锈的大门,走到了通往村子的泥路上,一路上不时有石子磕磕绊绊,她咒骂着自己为什么这么蠢,竟然穿着高跟鞋出来。

一只手忽然捂住了她的嘴。一条手臂绕在她的脖子上,把她拖到路边。她一边挣扎一边用脚踢,但挟持她的家伙手劲很大。奥利芙举起双手用力拖拽,还在令她无法呼吸的手指上重重地咬了一口。

“该死!”那人说道,放开了奥利芙。

“艾萨克?”

他们站着,两人都不敢相信地弯着腰喘着粗气。

“小姐——我以为有人跟踪我。”

“嗯,是有人,我。该死的上帝!”

“你受伤了吗?”

“我没事,你呢?”

“拜托,不要告诉你父亲——”

奥利芙揉了揉脖子:“我为什么要告诉他?你习惯这样跳到别人身上吗?”

“回到派对上去,求你了。”

奥利芙看得出他很激动。“你去哪里?”她问。

“不去哪里。”

“撒谎。”

“回去吧,你这样很危险。”

“我不怕,艾萨克,我想帮忙。你要去哪里?”

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能感觉到他的犹豫,她的心开始怦怦直跳。

“我要去教堂。”他说。

她笑了:“去忏悔吗?”

“差不多。”

她伸出手,在一片漆黑中握住了他的手。“带路吧。”她说。

后来,当奥利芙回到自己的卧室,醒着躺在床上回忆每个细节的时候,她觉得那都是酒精的作用。艾萨克给她作画的时候,她无法忍受。她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好模特,她没法跟她母亲相比。但那一刻,她和艾萨克是平等的,没有观察和被观察。在黑暗中她可以做真正的自己,做一个抓起男人手命他们一路前行的女人。

“你肯定很冷吧。”他说,她能听出他也喝醉了。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到她肩上时,奥利芙感到自己的皮肤在呼啸,她的整个身体都沉浸在被他关切的喜悦之中。

不到十分钟,他们就走到了阿拉佐罗大广场旁的圣露菲娜教堂。这里荒无人烟,此刻大部分村民都在山坡上,陶醉在乐曲和他们装在木桶里滚去送给主人的曼赞尼拉酒精之中。奥利芙和艾萨克回头看到烟火开始在天空中绽放,红色、绿色、橘色,宛如庞大的海胆和流泻的喷泉。艾萨克强行打开教堂的门然后溜了进去,奥利芙跟在他身后——她现在开始害怕了,教堂里的陈腐香气令她几乎窒息。月光从窗户洒进来,轻抚着打过蜂蜡的座位和安在墙上的面露凶光的圣人像。她感觉到艾萨克松开了她的手,听到他悄悄潜入了教堂中殿。

“艾萨克——”

一声枪响从她所站的座位另一头传来,然后又一声,再一声。奥利芙害怕得叫不出声。教堂的墙外仍在放烟花,她愣在原地,恐惧地颤抖着。忽然,艾萨克出现在她身旁,手放在她的手臂上。

“现在,”他说,“我们该走了。”

他抓起她的手,两人逃走了。“你做了什么?”她厉声问,“神父是不是——艾萨克,你到底做了什么?”

他们一路飞奔回屋子。奥利芙不得不踢掉鞋子光脚逃跑,脚上的皮肤被路上的石子划破了。回到大门,他们停了下来,上气不接下气。天空中仍在放烟火,她能闻到火药里的硫黄味。

她瘫倒在大门上。“我是不是成了凶手的共犯?”她悄声说,“上帝,我没有在开玩笑。”

艾萨克把手放在她的脸上。“为了艾德里安。”他说。

“什么意思?”

他开始吻她,双手捧起她的脸,搂住她的腰。他紧抱住她的头发,嘴唇吻向她的颈部,一直吻到胸前那些随着她的皮肤一起发烫的绿宝石下面,奥利芙觉得他在为自己骄傲。她终于向他证明了自己。

艾萨克的手指抚过宝石:“这是谁给你的?”

“一个朋友。”她吻上他的嘴,不让他继续问下去。她从不知道她的身体会有这种感觉,她可以吸引一个男人对她做这些事。

他再度吻她。奥利芙张开双唇,把手插进他的头发里,背抵着生锈的栏杆。两人互相推挤,疯狂地接吻;屋子里的老女人继续唱着悲伤的歌曲;门口,一个人影正看着他们两人。

奥利芙试着坐起来,但脑袋仿佛被闪电劈开般痛楚。她的嘴唇像沙漠一样干涸,脖子如铅块一样沉重。躺在凌乱的床单里,内脏仿佛已经腐烂,头皮散发出一千根香烟的恶臭。她的手迅速摸到身上。她什么也没穿。老天,她的衣服都去哪里了?她战战兢兢地看向左边。有人帮她把衣服整齐地叠放在一张椅子上。她的长袜勾破了,脚底还沾着血迹。狐狸毛披肩挂在椅子的扶手上。它宛如一件猎人的战利品,前一晚刚被剥了皮放了血,头上还有呆滞的玻璃眼睛和胶水黏上去的可怕牙齿。她摸了摸脖子,绿宝石项链还在,像一条蛇一样盘在她的锁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