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被淹没的世纪(第7/11页)

“怎么了?”我问。

“我以为格里不会在这里。我们得走了。”

“我不想走。”我说。

“奥黛尔,格里不是——我不觉得他——我只想提醒你。”

“让我猜猜看,因为我是黑人吧。”

“噢,天啊,这一定会变成一场灾难。他——很老派。”

“那我们应该很合得来。”

“不会的,你不必非得——”

“劳里,我不想让你保护我。让我自己来评判格里这个人吧,就像他也会评判我一样。”

该怎么形容格里呢?浑蛋格里,乐天格里。他一看到我,脸上一亮。“我以为劳伦斯是个同性恋呢!”他说话的语气让我觉得格里可能也是个同性恋。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他那样的男人;那种英国上层阶级的特殊群体——如此做作,如此伍德豪斯,在这个疯子面前没人敢眨一下眼睛。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格里都敢说。他过胖,但帅气,他似乎正将自己封闭起来。我能闻到悲伤的味道,六个月之后,你将发现他成了倒在地上的一摊皮囊。

“我知道你在画廊工作,巴斯钦小姐?”他说着,又倒了一杯威士忌。

听到格里叫错了我的名字,劳里的脸部抽动了一下,我看到他打算纠正他的继父。“没错,”我迅速回答,“我是打字员。”

“在这里定居了吧?”

“是的,先生,快六年了。”

“奥黛尔的父亲是英国皇家空军。”劳里道。我能听出他声音里的迫切,这实在让我厌烦。我知道劳里想做什么,当然——将我重新包装成这个男人能理解的样子。但我觉得自己不需要父亲的身份来介绍自己,我觉得格里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接受了我。出于某种古怪的化学作用——或许是因为我正待在他的屋子里——尽管格里不时会在无意中表现出肤色等级观念,但他似乎没有把我放在其中排顺次。也许他将我归入了白人的行列?也许他更喜欢刺激,借此回忆他殖民时期的时光?或者只是因为他喜欢我。不管是什么,我感觉自己被接纳了。

我们吃了一顿提心吊胆的晚餐——嗯,劳里在提心吊胆,格里和我只是在摸索。至少他没有再提到卡利普索民歌——也没有提到邦戈鼓和我流利的英语。

“我们去过一次加勒比群岛。”劳里收盘子的时候格里说。他喝完杯中的威士忌,然后盯着酒杯看。

“你喜欢那里吗?”我问。

格里似乎没听到我的问题。“牛津毕业后我就在印度工作。”我看着劳里的表情仿佛桌布上有道闪电,“我在那里待了好几年。我染上旅行的嗜好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可能被什么虫子咬了。印度很美,但生活也很艰难。热得不可思议。”

“你去了加勒比的哪些岛屿?”我问。

“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我猜也许本来就是。”

“奥黛尔问了你一个问题。”劳里说。

“没事。”我说。

“牙买加,”男人答道,眼神犀利地看着他的继子,“我不是老糊涂,劳伦斯,我听到了。”

“我没有去过牙买加。”我说。

格里笑了:“太稀奇了。我还以为你们全都在岛屿间跳来跳去。”

“不,先生。我去过多巴哥、格林纳达岛和巴巴多斯,其他的岛我不熟悉。我对伦敦的了解远胜于牙买加。”

格里伸手去拿威士忌。“我没想要去那儿,”他说,“但萨拉说大家都会去牙买加。她喜欢热带,也需要它,我们就去了。我很高兴我们去了。那儿的沙子非常柔软。”

劳里夺过威士忌酒瓶。“一起去听我们带回来的那张唱片吧。”他说。

“萨拉是谁?”我问。

格里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劳伦斯连她的名字也没有告诉你吗?”

“谁的名字?”

“他的母亲,”格里说,劳里转身的时候他叹了口气,“我美丽的妻子。”

15

劳里冲上楼梯,一次三级台阶。

“你有什么问题?”我说,“他非常想念她,他想谈到她。”

劳里在楼上停住脚步,一个转身对我说:“别以为他是什么圣人。”

“我不会的,劳里。”

劳里似乎在跟某个想法作斗争。他看上去半是害怕,半是愤怒。“我爸爸死的时候,”我继续说,想安慰他,“我妈妈总是从收音机里听到他的声音。从遇到的每个人中看到他的脸。你得耐心一点儿。”

“她是我母亲。”

“当然。”

“是我发现她的。在那边的房间里。”

“噢,劳里。”

我转身看着他手指的那片黑暗,感到一股异常的厌恶和退到反方向的强烈愿望。但我没有动,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的害怕。“格里现在就靠着威士忌和膏药过活了,”我说,“你要对他好一点儿。”

“那我怎么办?”

“我会对你好的。”我答道,握住了他的手。

我们并排躺在劳里的羽绒被上,听着格里在我们楼下走来走去,直到一扇门关上,整个房子变得寂静。“你不该住在这里。”我说。

“我知道。”他侧身面对着我,手肘支撑着头,“但我只有这些了。这个地方、格里和一幅画。”

“还有我,”我说,“你还有我。”

他的手温柔地拂过我的侧脸。窗户仍旧敞着,我听到枝头一只画眉悦耳轻快地歌唱,仿佛已是黎明。“来吧,大作家。你最喜欢哪个词?”他问。

我明白他想转移话题,便顺着他说下去:“你是让我选吗?好吧,公寓。”

他笑起来:“你等着我呢——我就知道。很无聊的词,奥黛尔。”

“才不是,它很温暖。‘我的公寓又干净又舒服。’你呢?”

“云。”

“太老套了吧。”我说,手指慢慢靠近他然后捏了一下。

我们继续聊天——这会儿,我们把母亲们、继父们还有画像们全忘了,至少先抛到了一边,将它们尽可能地放逐到记忆的边缘。我们聊着英语要是用得好该有多么美——如此丰富、微妙又不合常理。hamper既表示“妨碍”也表示“大篮子”,turn这个词乍看很无聊但其实很有深度。我们讨论起最喜欢的拟声词:frizz、sludge、glide、bumblebee。我从来没有这么快乐地同另一个人单独待在一起过。

听着画眉在树上的歌声,我们转而玩起一种“小鸟网球”的游戏,手握手作为球网,每说出一个鸟名就亲一下。从千鸟到田夫鸟、蜜旋木雀、云雀、缨冠蜂鸟、隼、侏儒鸟和鹰。他的手抚摸我的皮肤,杓鹬、黄鹂;我的手也抚摸他的皮肤,啄木鸟、鹪鹩。然后所有的鸟儿都飞走了,它们的名字化作一个个吻,一段寂静拼出了一个崭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