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血之室(第9/12页)
手杖掉地的喀啦声。
是他的银头手杖!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狡猾聪明的他回来了,就在门外等着我!
我站起身,恐惧给了我力量。我叛逆地高高抬起头。
“进来!”我的声音坚定又清晰,令自己吃了一惊。
门紧张地慢慢打开,我看见的不是庞然而无法挽回的丈夫躯体,却是体型瘦弱、弯腰低头的调音师,他看来对我的害怕远超过我母亲的女儿面对恶魔本人时可能的害怕。在酷刑室时,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笑了,但此刻我不由自主松了口气大笑起来,那男孩一阵犹豫,脸上的表情也逐渐柔和,露出一点几乎是羞愧的微笑。那双眼睛虽盲,却非常甜美。
“请原谅我。”尚伊夫说。“我知道我这样半夜躲在你门外,你就已经很有理由辞退我……但我听见你到处走来走去,楼上楼下跑——我住在西塔下的一个房间——某种直觉告诉我你睡不着,也许会弹琴度过失眠的时光。这样一想,我就无法抗拒。而且我无意间绊到了这些——”
他递出我掉在丈夫办公室门外的那串钥匙,钥匙环上少了一支。我接过来,环顾四周找地方放,最后决定放琴椅上,仿佛藏起钥匙就能保护自己。他仍站在那里对我微笑。要若无其事闲聊是多么困难。
“太完美了。”我说。“这琴。音调得太完美了。”
但他因困窘变得非常饶舌,仿佛必须把自己这不当行为的起因彻底解释清楚,我才会原谅他。
“今天下午我听到你弹琴,我从没听过这样的手法,这样高妙的技巧。能聆听这么一位大师,对我真是太奢侈了!所以,夫人,刚才我像只卑屈的小狗悄悄爬到你门边,把耳朵贴在钥匙孔上听——直到我一时笨手笨脚掉了手杖,被你发现。”
他的微笑纯真,无比动人。
“音调得太完美了。”我又说一遍。令自己惊讶的是,说完这句,我发现我再也说不出别的话,只能一而再,再而三重复:“音准……完美……调得完美。”我看见他脸上逐渐出现惊讶的表情。我的头阵阵作痛。看见充满可爱人性的盲眼的他,似乎刺伤了我,让我胸口内在某处深深刺痛;他的模样变得模糊,房间在我四周摇晃。在那染血之室的可怕秘密揭露之后,却是他温柔的神情使我晕倒在地。
恢复意识时,我发现自己躺在调音师的怀里,他正拿琴椅的丝绸坐垫枕在我背后。
“你正受着很大的苦。”他说。“才刚结婚的新娘不应该会这么难过呀。”
他说话的语调带着乡间的节奏,潮汐的节奏。
“被带到这座城堡的新娘都应该穿着丧服,带着神父和棺材来。”我说。
“什么?”
事到如今,要保持沉默已经太迟;如果他也是我丈夫的人,那么至少他对我很仁慈。于是我告诉他一切,那串钥匙,那项禁忌,不听话的我,那间房间,那张拷问台,那颗骷髅头,那些尸体,那摊血。
“我简直难以相信。”他惊诧说道。“那个人……那么富有,出身那么高贵。”
“证据在这里。”我说着抖出手帕里那支致命的钥匙,落在丝毯上。
“哦,天啊。”他说。“我闻到血的味道。”
他握我的手,双臂紧拥住我。尽管他只是个大男孩,我感觉有股强大力量自他的抚触传达到我身上。
“在我们沿海这一带,从北到南都谣传许多奇怪的故事。”他说。“以前有一位侯爵,常在内陆狩猎年轻女孩,放猎犬去追她们,好像她们是狐狸。我祖父听他祖父说,侯爵有次从马鞍上的袋子里拎出一颗人头,给正在帮他的马上蹄铁的铁匠看。‘很不错的棕发品种吧,吉尤姆?’那是铁匠妻子的头。”
但是,在比较民主的现代,我丈夫得到巴黎去进行狩猎。我一打寒噤,尚伊夫便察觉了。
“哦,夫人!以前我以为那都是无稽之谈,只是蠢人胡扯,用来吓小孩乖乖听话的!但你是外地人,哪可能知道这地方以前叫做‘谋杀城堡’?”
的确,我哪可能知道呢?只不过在心底深处,我一直知道这座城堡的主人会置我于死地。
“听!”我这位朋友突然说。“大海换了音调,现在一定快早上了,正在退潮。”
他扶我站起,我看着窗外,视线沿着堤道望向陆地,堤道的石子路面在夜晚尽头的薄光中一片湿亮。此时一阵无法想象的惊恐、一种我此刻无法向你传达的惊恐袭来,我看见远方,尽管仍然遥远但一分一秒无可挽回地愈来愈近,是他那辆大黑车的一对大灯,在飘荡雾气中挖出一条通道。
我丈夫真的回来了,这一次不再是想象。
“那把钥匙!”尚伊夫说,“得套回钥匙环上,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
但钥匙仍裹着潮湿血迹,我奔进浴室开热水冲洗。猩红水流在洗手盆里旋绕,但那血痕始终洗不去,仿佛钥匙本身受了伤。海豚水龙头的土耳其石眼睛嘲弄地朝我眨,它们知道丈夫比我聪明得太多!我拿我的指甲刷拼命刷它,但血渍仍然纹风不动。我想到此刻车正无声无息驶向关闭的院门。我愈是拼命刷洗,那血渍愈是色彩鲜明。
门房小屋的铃声即将响起,守门人那睡眼惺忪的儿子即将掀开百衲被,套上衬衫,把脚穿进木鞋……慢慢地,慢慢地,尽可能慢慢地为你主人开门……
而那血渍仍然嘲笑着从狞笑海豚口中流出的清水。
“你没有时间了,”尚伊夫说,“他到家了。我感觉得到。我必须留在这里陪你。”
“不行!”我说,“回房去,请你快回去。”
他迟疑着。我声调里加进钢铁意味,因为我知道自己必须独自面对我的夫君。
“快走!”
他一离开,我便收起那些钥匙,回到卧房。堤道上空无一物,尚伊夫没说错,我丈夫已经进入城堡。我拉上窗帘,扯下身上的衣服,把床单盖上身,这时一阵刺鼻的俄罗斯皮革香味清楚告诉我,丈夫已经回到我身旁。
“最亲爱的!”
他以最阴险、最淫荡的温柔亲吻我的眼睛,而我假扮刚被唤醒的新娘,伸出双臂揽住他。我是否能得救,全靠百依百顺的表现了。
“里欧的达西尔瓦比我技高一筹。”他嘿然说道。“纽约的经纪人打电话到勒哈伏港,省了我白跑一趟。这下我们可以继续先前被打断的乐趣了,亲爱的。”
我一点也不相信这番说词。我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完全依照他心里所想,他买下我不就是为了这一点吗?我被骗得背叛了自己,走进深不可测的黑暗,禁不住趁他不在时去找出那黑暗的源头;如今我已见过他那只活在暴虐酷刑中的阴暗现实,就必须为新获得的知识付出代价。潘多拉之盒的秘密。但那盒子是他亲自交给我的,知道我一定会找出那秘密。在这场棋戏中,我每一步都受控于如他一般沉重压迫且无所不在的命运,因为那命运就是他。而我输了。输掉了他让我加入的那场天真与恶习的比手画脚表演,就像受害者输给刽子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