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血之室(第11/12页)

“你不该落得如此下场。”他说。

“谁说得准呢?”我说。“我什么都没做,但这理由或许就已足够谴责我。”

“你违反了他的命令。”他说。“对他而言,这理由就已足够惩罚你。”

“我只是照他预料的去做。”

“就像夏娃。”他说。

电话响起,声音尖锐而不可违抗。就让它响吧。但我的情人扶着我站起来,我必须接起电话。话筒沉重一如大地。

“到庭院里来。立刻。”

情人亲吻我,牵起我的手。若我带领他,他会与我同去。勇气。想到勇气,我想到母亲。然后我看见情人脸上一道肌肉微颤。

“马蹄声!”他说。

我朝窗外瞥了走投无路的最后一眼,宛如奇迹般看见有人骑着马,以令人晕眩的高速沿堤道奔驰而来,尽管如今潮水已冲到马蹄上覆毛的高度。骑士的黑裙挽在腰间好让她尽全力极速冲刺,穿着寡妇丧服的、豪气干云的疯狂女骑士。

电话又响了。

“你要让我等一整个早上吗?”

每分每秒,母亲都离我愈来愈近。

“她会赶不上的。”尚伊夫说,但声调掩不住一丝希望,希望尽管事情已成定局,却又或许不尽如此。

第三通无可通融的电话。

“是不是要我上天堂去接你下来啊,圣瑟希莉亚?你这恶女,难道你要我犯下加倍的罪行,玷污婚床吗?”

于是我必须前往庭院,丈夫就等在那里,穿着他在伦敦定做的西装裤和“特博与阿瑟”衬衫,旁边是上马石,手中是他曾祖父当年举枪自尽前呈给那名小下士以示对共和国投降的礼剑。那把出鞘的剑沉重,致命,灰如那个十一月早晨,尖锐如分娩生产。

丈夫看见我的同伴,说道:“盲人领盲人,是吧?但就算是像你这么一个昏愚的女孩,接受我那枚戒指时,难道真的对自己的欲望盲目无知?把戒指还给我,你这娼妇。”

蛋白石上的火光已全熄灭,我求之不得地将它取下,就连此时处境已这么悲惨,少了它都让我感觉心头一轻。我丈夫充满爱意地将它接过,套在指尖,因为他指头太粗无法完全戴上。

“它还能再为我服侍一打未婚妻。”他说。“到上马石旁去,女人。不——把那男孩留下,我稍后再处置他,这把剑是我为了让妻子光荣献祭特别用的高贵器具,不值得用在他身上,不过别担心,你们会结伴走上黄泉路的。”

慢慢的,慢慢的,一只脚踏在另一只脚前,我走过石子地面。我将处决时间拖延得愈久,复仇天使就愈有时间降临。……

“不要拖拖拉拉的,女娃!你以为你拖这么久不上菜,我就会失去食欲吗?才不,我只会变得更饿,每分每秒都更加饥肠辘辘,更加残忍……跑过来,用跑的!我在展示室里已为你精致的尸体准备好了位置!”

他举剑将空气挥砍成明亮的一截截,但我仍迟疑徘徊,尽管我那刚刚才升起的希望已开始泄气。如果她现在还没到,表示马一定是在堤道上失足了,跌进海里了……我只有一点可以高兴的,那就是情人不用眼睁睁看着我死。

丈夫将我前额带有印记的头靠在上马石,然后如他先前曾做过一次的那样,将我的发扭成一股绳拉离颈子。

“真美的颈子,”他说,语气似乎回到以往的真心温柔,“就像年轻植物的枝条。”

他亲吻我的颈背,我感到他胡须的丝般轻刺和嘴唇的潮湿碰触。这一次我身上也只能留下那条宝石项链,我的洋装被锋利剑刃从中划开,掉落在地。长在上马石缝隙中的一点青苔,将是我临终前看到的最后景物。

沉重的剑咻然挥动。

此时——大门外传来猛力敲击,门铃哐当,马嘶狂乱!这地方渎神的沉默立刻粉碎。剑锋没有砍下,项链没有断,我的头没有落地,因为那瞬间野兽挥剑的动作略一迟疑,惊诧犹豫的电光石火刹那已足够我一跃而起,冲去帮助手忙脚乱的盲眼情人,拉开将我母亲阻挡在外的沉重门闩。

侯爵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完全茫然失措。对他而言,那感觉一定像是将他深爱的《崔斯坦》看了十二、十三遍,到最后一幕崔斯坦竟动弹起来,跳下棺架上,插进一段活泼抖擞的维尔第咏叹调,宣布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为已经难收的覆水哭泣对谁都没好处,他打算从今以后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就像傀儡戏班主目瞪口呆,到最后完全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他的木偶挣断线绳,抛弃他自从开天辟地以来便为它们规定的仪式,径自过起自己的生活。就像惊异莫名的国王眼睁睁看着小卒叛变。

你绝对没看过比我母亲当时模样更狂野的人,她的帽子已被风卷走吹进海里,她的发就像一头白色狮鬃,裙子挽在腰间,穿着黑色莱尔棉线袜的腿直露到大腿,一手抓着缰绳拉住那匹人立起来的马,另一手握着我父亲的左轮,身后是野蛮而冷漠的大海浪涛,就像愤怒的正义女神的目击证人。我丈夫呆立如石,仿佛她是蛇发女妖,他的剑还举在头上,就像游乐场那种机械装置的玻璃箱里静止不动的蓝胡子场景。

然后,仿佛有个好奇的孩子投进一枚生丁,让机械动作起来。留胡子的沉重人形大声咆哮,愤怒嘶吼,挥舞那把高贵礼剑仿佛事关生死与荣耀,朝我们三人冲来。

我母亲十八岁生日那天,曾打死一头肆虐河内以北山丘村落的吃人老虎。此刻她毫不迟疑,举起我父亲的手枪,瞄准,将一颗子弹不偏不倚射进我丈夫脑袋。

如今我们三人过着平静的生活。我当然继承了巨额财富,但我们将大部分都捐给各式慈善机构。城堡如今是一所盲人学校,但我祈祷住在那里的孩子不会被悲哀的鬼魂纠缠,鬼魂哭泣寻找着永远不会再回到染血之室的丈夫,而染血之室里的东西都已埋葬或烧毁,房门封死。

我感觉自己有权留下足够金额,在巴黎近郊创办一所小小的音乐学校。我们日子过得不错,有时甚至稍有宽裕可以去听歌剧,不过当然不是坐在包厢。我们知道自己是许多人窃窃私语、谣言四传的话题,但我们三个都知道真相,闲言闲语伤不了我们。我只能感激那——该怎么形容呢?——那母女连心的默契,让母亲那晚跟我通过话后一挂掉电话就直奔车站。她的解释是,我从没听你哭过,高兴时你从来不哭的。何况,有谁会为了黄金水龙头哭呢?

她搭上我搭过的那班夜车,跟我一样在卧铺辗转难眠。到了偏僻无人的临时停靠处,她叫不到出租车,便向一名摸不着脑袋的农夫借了那匹老朵宾,因为内心某种焦急直觉告诉她,她必须在潮水将我与她永远分离之前赶到。我那留在家里的可怜老保姆大表不满——什么?去打扰侯爵大人的蜜月?——不久后她便过世了。自己拉拔大的小女孩变成侯爵夫人,先前她内心是多么偷偷高兴,现在我又回来了,几乎跟以前差不多穷,才十七岁就在非常可疑的情况下守了寡,还忙着跟一个调音师建立家庭。可怜的她,走的时候是多么幻灭失望!但我相信母亲跟我一样,都很爱尚伊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