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血之室(第10/12页)

他一手拂过床单下我的乳房,我拼命控制自己,但仍禁不住退却缩躲那亲密碰触,因为这让我想到铁处女穿透全身的拥抱,以及地下室那些输给他的情人。看见我的迟疑,他眼神笼罩起一层雾,但欲望并没有减退。他伸舌舔舔已经潮湿的嘴唇,无声神秘地自我身边移开,脱去外套,取出背心口袋的金怀表放上梳妆台,就像个中规中矩的资产阶级,再掏出叮叮当当的零钱,接着——哦天哪!——煞有介事拍拍全身口袋,困惑地嘟起嘴,寻找某样不知放到哪里的东西。然后他转向我,带着一个可怖的胜利微笑。

“对了!我把钥匙交给你了嘛!”

“你的钥匙?呀,当然啰,就在我枕头底下,等一下——怎么——啊!没有……我想想,我把它放哪去了?我记得我在弹钢琴,排遣没有你的时光。对了!在音乐室里!”

他把我那件古董蕾丝睡衣抛在床上。

“去拿来。”

“现在?现在就要?不能等到早上再说吗,亲爱的?”

我强迫自己摆出诱人姿态,看见自己苍白柔顺,像一株植物求对方把自己踩在脚下,十二面镜子里映照出十二个脆弱恳求的女孩,也看出他几乎差一点抗拒不了我的诱惑。若他上床到我身旁,我当下便会勒死他。

但他半咆哮地说:“不行,不能等。现在就要。”

陌异的晨曦充满房间。在这个邪恶的地方,我真的才度过一个早晨吗?现在我别无选择,只能去取出琴椅里的钥匙,祈祷他不会太仔细看,向上帝祈祷他的眼睛失灵,祈祷他突然变瞎。

我走回卧室,每一步钥匙环都叮当作响有如奇妙乐器。这时,身穿一尘不染衬衫的他坐在床上,头埋在双掌中。

看来仿佛陷入绝望。

真奇怪。尽管我那么怕他,让我脸色变得比身上睡衣还白的却是这幅情景。那一刻,我感觉他身上散发出一股绝对绝望的气息,腐臭又可怖,仿佛他周遭的百合花全都同时开始腐烂,或者他那俄罗斯皮革的香味退化成原先的成分:剥下的皮与排泄物。他的存在具有冥府般的重力,使房间承受无比压力,使我耳朵里只听见自己血管突突跳,仿佛我们突然深在海底,在拍岸浪涛之下。

我把自己的性命跟那串钥匙一起捧在手里,接下来就得交给他那双修得干干净净的手。染血之室的证据显示我无法期待他大发慈悲。然而当他抬起头,以那双仿佛封闭、视而不见的眼睛看着我,我对他感到一阵怖惧的怜悯,怜悯这个生活在如许奇异秘密地方的男人,若我够爱他,愿意随他前往,那么我便必须死。

那无比残暴的怪物却又是那么寂寞!

他脸上的单片眼镜已经掉下,一头鬈曲狮鬃变得乱糟糟,仿佛他心烦意乱之际两手胡乱揉头。我看见他那无动于衷的神态已消失无踪,如今充满强自压抑的兴奋。他伸手要接那串计数他爱与死之游戏的筹码,手微微颤抖,那张转向我的脸上是肃穆的狂乱,仿佛混合了可怖的羞耻——是的,羞耻——但也带有一份可怕的、内疚的喜悦,在他慢慢细看,确定我犯了罪的时候。

那泄露秘密的血渍已变成一个标记,形状和颜色都像一枚扑克牌红心。他从钥匙环上取下那一支,注视片刻,独自沉思默想。

“这把钥匙通往不可想象的国度。”他说。他的声音低沉,带有某种教堂大琴的音色,弹奏时仿佛与上帝交流。

我忍不住啜泣出声。

“哦,我亲爱的,带给我白色音乐礼物的小情人。”他说,几乎像在哀悼。“我的小情人,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有多恨天光!”

然后他厉声命令我:“跪下!”

我跪在他面前,他将钥匙轻轻按在我前额,停留片刻。我感觉皮肤一阵微麻,不由自主瞥向镜中的自己,看见心形血迹已经转移到我前额两眉之间,就像婆罗门女性的阶级标记。或者该隐的印记。此刻那钥匙闪闪发亮,崭新一如方才打成,他将钥匙装回钥匙环,发出一声沉重叹息,一如我答应他求婚时那样。

“我的琶音处女,准备殉教吧。”

“将是什么形式?”我说。

“斩首。”他低语,声调几乎是淫荡的。“去沐浴净身,换上你穿去看《崔斯坦》的那件白洋装,戴上那条预示你下场的项链。至于我要到武器室去,亲爱的,磨快我曾祖父的礼剑。”

“那仆人呢?”

“我们的临终仪式会有完全的隐私,我已经打发他们走了。看看窗外,你就会看见他们正往内陆走。”

现在已完全是早晨,晨光苍白,天气阴灰不定,大海看来仿佛泛油而不怀好意,一个赴死的阴沉日子。我看见每一个女仆、侍役、小厮、家臣、洗衣女工、洗碗的、擦盘子的,全都沿着堤道离去,大多步行,有些骑脚踏车。面目模糊的管家提着一个大篮子,我猜想篮里一定装满她尽可能从食物储藏室搜刮的东西。侯爵显然让司机借用车子一天,因为车子最后开了出来,堂皇缓慢地前进,仿佛这一行人是送葬队伍,车上已经载着我的棺材要送去内陆埋葬。

但我知道不列塔尼的美好土地不会覆盖住我,像最后一位忠实情人。我另有命运。

“我让他们全都放假一天,庆祝我们的婚礼。”他说,并微笑。

不管我再怎么努力盯着那群渐行渐远的人,都丝毫不见尚伊夫的身影,那个我们前一天早上才雇的最后一名仆人。

“现在,去吧,沐浴净身,穿戴妥当;完成祓禊和着装仪式之后,就进行牺牲献祭。在音乐室等我打电话叫你。不,亲爱的!”我想起电话线路不通,吓了一跳,他微笑。“在城堡里要怎么通话都行,但若要拨出去——绝不可能。”

我用先前刷洗钥匙的指甲刷拼命刷洗前额,但无论怎么洗,那红色印记也如先前一般不肯消退,我知道它会一直跟我到死,不过死也已经不远了。然后我到穿衣间换上那件白棉洋装,是他买给我穿去听《爱之死》的服装,也是信念之举的牺牲者服装。十二个年轻女子在镜中梳理十二头凌乱棕发,不久后就会一个也不剩。我四周的大量百合如今散发出枯萎气息,看来就像死亡天使的号角。

梳妆台上盘着一条蓄势待扑的蛇,是那条红宝石项链。

我几乎已成行尸走肉,心头冰冷,沿着螺旋梯下楼到音乐室,但在那里我发现自己没有被抛弃。

“我可以给你一点安慰。”男孩说。“尽管没有多少用处。”

我们把琴椅推到开着的窗前,让我在死前能尽量呼吸大海那古老和谐的气息。海风将会慢慢清涤一切,漂白枯骨,洗净所有血迹。最后一名女仆早已沿着堤道匆匆离去,此刻与我同样受宿命束缚的潮水逐渐涌上,微小波浪冲溅在古老的石头路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