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部(第6/7页)

但是,天哪,比起看着你自己人间的亲生父亲在现实生活中死去,当你真正意识到“父亲,父亲,你为什么要弃我而去”时,上面说的这些又算得了什么?真的,这个给了你生命和希望的人就在你眼前死了,把所有的问题都留给了你,把他愚蠢的负担都压到了你(自己)的肩上:他一直认为“生命”重于一切,但是生命的味道却像我辨认弗朗兹尸体的贝尔维陈尸所的地下室一样臭气熏天。你凡间的父亲在你即将成功之前,垂死地坐在那里。这就是当代宗教中“上帝死了”运动的可悲、可怕之处,这就是有史以来最令人伤心和孤独的哲学思想。

一〇

因为我们的确知道那种野蛮的、心地卑鄙的、疯狗 似的创造中也有同情怜悯的一面,例如看到母猫(大自然母亲)是如何清洁安抚它篮子(几乎可以说“棺材”)里的小猫的,毫不吝啬地用它自己慈爱的乳汁喂养它们:我们已经看到残酷的创造为我们送来了人子 [32] ,为了证明我们应该学习他 的榜样:怜悯、兄弟般的友爱、慈善、忍耐,他毫无怨言地牺牲了自己 。否则,我们对他 的榜样会不屑一顾。眼见他 言出即行,直至上了十字架,我们极为感动。感动之余便用赎罪的方式效仿,从海上被救起,一种得救的欢呼。但是,我们不可能被救赎,据说“除非我们相信”,或者效仿他 的榜样。谁能那么做?甚至列夫·托尔斯泰伯爵都做不到,他仍然还得住在一间建在他自己土地上的“简陋的小屋”里,尽管他已经签好文件,理所当然地把他“自己的土地”留给他自己的家庭,竟然还有脸皮,从十足世俗的养尊处优的位置自吹自擂,撰写《天国在你心里》。比如,如果我自己想效仿耶稣的榜样,我首先得放弃我喝酒的方式,那样就会防止我思考过度(就像今天上午此时此刻我痛苦难忍),以至于我会发疯,会对公众欠下罪孽,在幸福的“社区”或“社会”里成为大家所讨厌的人。再说,我会腻烦死的,因为甚至耶稣的袋子上也有一个漏洞,那个漏洞是:他 对那位有钱的年轻人说:“卖掉你所有的财产,将钱财送给穷人,然后跟着我来,”好啊,那么现在我们到哪里去,四处流浪,向可怜的辛苦劳动的户主们讨饭吃?他们甚至没有那个有钱年轻人的母亲那样富裕?而是像马大 [33] 那样贫穷和困苦?马大没有“选择条件比较优裕的丈夫”,她整天炒菜做饭,打扫屋子,做牛做马;而她妹妹马利亚坐在门道里,像有着“古板守旧”父母的现代“垮掉一代”的一员,对耶稣夸夸其谈“宗教”、“赎罪”、“拯救”以及诸如此类令人讨厌的东西。耶稣和年轻的马利亚·麦吉都在等候晚餐准备就绪?同时高谈阔论什么赎罪?当你不得不日复一日地将食物从身体这个袋子里输进输出,你怎么可能赎罪?在一个如此醉酒醺醺肉欲横流的环境里,你怎么能够得到“拯救”?(这也是佛陀袋子上的漏洞:他大概这样说过:“菩萨圣贤和佛陀可以乞讨他们的食物,以便教诲天下的普通 人慈善谦逊,”我说:“呸!”)不,我谈到春天刚吐芽的带着雨露的花蕾,它是疯子的笑声。分娩是所有痛苦和死亡的直接根源,佛陀八十三岁死于痢疾,最后只好说:“做你自己的油灯,”——遗言——“用勤奋努力超度你自己,”说这话真是见鬼了!他自己躺在那里,躺在一泡臭气熏天的稀薄的大便之中。所以我说,春天是疯子的笑声。

一一

然而,写完所有这一切之后,我闭上了眼睛,就在那时看见了十字架。我不能躲避它对所有这种残酷的神秘渗透。我只是总能看见 它,有时甚至看见希腊式十字架 [34] 。我希望这全都会成为现实。疯人和自杀者看见了它。还有垂死的人和处在难以忍受的痛苦之中的人们也见到了它。除分娩的罪孽以外,还有什么罪孽 ?比利·格雷厄姆 [35] 为什么不承认这一点?分娩殉葬的羊羔本身怎么能被认为是一种罪孽?是谁把它搁在那里,是谁点燃了火焰,谁是那只长鼻鼠,它想将焚烧羊羔的烟随风送进天堂,那样它就能为自己藏匿一座神殿?那些物质主义者有啥用处,他们甚至更加糟糕,因为他们愚蠢无知,对他们自己破碎的心全然无知?

比如,如今社会学和计算机科学的愚蠢行为主义学派分子,注意,他们更感兴趣的是对生活的痛苦所做反应的估计,对他们自己同胞的痛苦原因的精确定位,也就是社会,而不想一劳永逸地锁定痛苦发生的根源:分娩。甚至形而上学的专家权威和哲学预言家们也在巡回演讲时绝对肯定地说:所有的问题都可以归咎于某某政府,某个国务卿,某个国防部长(请想一想伯特兰·罗素 [36] 那样的“哲学家”吧),试图责怪诸如此类天生的分娩受害者,而不是责怪他们理应提议讨论的形而上学根源本身,即:肉体出现之前和消失之后的情形是怎样的,也就是说,因为分娩才有死亡。

谁会站出来说,自然的精神原本就是永远的错乱和邪恶?

一二

与此同时该干什么呢?等待?假如你是个士兵,因为敌人在进攻,你就屁滚尿流地逃跑,假如你因为目睹他人的战亡,就感觉自己命不久矣,怕得只好匍匐在地,你会把这个也怪到社会的头上?七十岁老太瘫痪在床上,好像一块大石头压在她的胸膛之上,甚至经过十个月充满希望的等待和孩子们的悉心照顾仍没有好转,你也能将之责怪于社会?责怪社会,因为新贝德福德的渔民在夜间掉进冰凉的海水中,绑着救生带漂浮在汹涌澎湃的海面上,向上帝呼救,向斯特拉·玛丽斯求救,他忘了在表袋里带上剃须用的刀片(我在海战中一直带着刀片),如果带了,他至少可以割腕放血,在被海水呛死以前先晕过去,不会像我那个德国男孩那样独自被海水呛死,遭到他父亲的遗弃,哭泣着恳求母亲的怜悯,而那种怜悯在你那片残忍创造的大海里根本不存在?

不,就责怪那可怜的带着雨露的成片成片的春天花蕾。责怪那些“黏糊糊的小叶子”,克劳德说在管教所里,那些小叶是促使他哭泣的第一个念头。

一三

我部分康复后就回了家,带着杜洛兹常有的那种虚荣,决定当一名作家,写一部恢宏的小说,向每个人解释每一件事情,试图让我父亲活着并且感到幸福,与此同时母亲在鞋厂里工作,此时正值一九四六年,努力奋斗啊!

但是,父亲的形容在我眼前日益枯槁。每两个星期,他的腹部就会变成一个大水袋,可怜的犹太医生不得不来我们家,同情地皱眉蹙眼,在厨房里(远离妻子和儿子)将一根长刺管直接插入他的肚皮,将腹水放入厨房的桶里。我父亲从来没有因痛苦而高声叫喊。他只是皱起眉头呻吟,轻轻流泪,啊,我心目中的好人哪!随后,一天早晨,在我们因如何煮咖啡发生争吵之后,医生又来为他“抽水”(天哪,大自然,你去抽你自己的水吧,你这只邪恶的母狗!)。他坐在椅子里就在我的眼前死去,我看着他的脸,他噘起嘴巴,安详地长眠,心想:“父亲,你抛弃了我!你留下我独自一人照料‘身后的一切’,不管这一切是什么。”他对我说:“尽你的一切力量照顾好你母亲。答应我!”我答应我会的,我已经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