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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森塔尔命令继续寻找别的线索。但他们一无所获。1956年,冯·伯夏特家族只剩下他的一个住在不来梅的老婶婶和两个不争气的侄子,他们因为战后的蹩脚投资将家族财富基本败光。东巴伐利亚的巨大宅邸被荒废多年,那里的狩猎区被卖了交税。据维森塔尔在东欧国家的少数联络员报告,苏联人和东德人对威廉·冯·伯夏特之死一无所知。
“我飞到不来梅同上校的婶婶谈话,但那个女人年纪太大,回忆不起她的家族中有什么人叫威利。她以为是她哥哥派我来带她去瓦尔德海姆的夏季音乐节。上校的一个侄子拒绝见我。我在布鲁塞尔找到了上校的另一个侄子,此人是个纨绔子弟,正要去法国泡温泉。他告诉我,他同威廉叔叔只见过一面,那是1937年,当时他只有九岁,只记得叔叔穿着漂亮的丝绸制服,歪戴着硬草帽。他知道叔叔是战斗英雄,在抗击共产主义的过程中牺牲。我回到了特拉维夫。
“我在以色列行医多年后发现,精神病学学位只是进入这一研究领域的基本资格罢了。所有精神病医生都将穷其一生研究人性的复杂和弱点,但饶是如此,也未必能窥其万一。1960年,我堂姐丽贝卡因癌症去世。戴维强烈建议我去美国继续研究人类的支配机制。我说我在特拉维夫就有足够的研究材料,但戴维半开玩笑似的说,世界上各式各样的暴力在美国都能找到样本。1964年1月,我来到纽约。当时美国刚哀悼完遇刺身亡的总统,转身就忘记了悲伤,沉浸到一个名叫披头士的英国摇滚乐队带来的年轻人的疯狂之中。哥伦比亚大学给我提供了一年访问教授的资格。我可以在那里写完暴力病理学的书,然后成为美国公民。
“1964年11月,我决定留在美国。我在新泽西州的普林斯顿拜访朋友,晚餐后,他们满怀歉意地问我是否可以同他们一起观看一个小时的电视。我自己没有电视,我告诉他们我愿意。结果我们看到的是一部纪念肯尼迪总统遇刺一周年的纪录片。我对这个片子很感兴趣。尽管以色列人一般只关心自己的事务,但美国总统之死还是让我们备感震惊。我见过总统在达拉斯的车队,被肯尼迪幼子向父亲棺木敬礼的画面所感动,还读过杰克·卢比杀死刺杀总统嫌疑人的报道,但我从来没有见过奥斯瓦尔德遭遇枪击的真实画面,而现在纪录片中就在播放这段录像——穿着黑毛衣、得意扬扬地笑着的矮个子,戴着斯特森帽子、典型美国人模样的达拉斯便衣警察,冲出人群的粗壮男人,顶住奥斯瓦尔德肚子的手枪,沉闷的枪响——这让我回忆起苍白的裸尸落入大坑的声音——奥斯瓦尔德面部扭曲地捂着肚子,警察同卢比扭打起来。摄像机在混乱中被打翻在地,被踢到了人群之中。
“‘上帝啊,上帝!’我用波兰语大叫着跳了起来。上校也在人群之中!
“我无法向邀请我做客的朋友解释我为什么会激动。我当晚就离开了,坐火车去纽约。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来到播放纪录片的电视台的曼哈顿办公室。我托大学和出版社的朋友帮忙,获准观看电视台的电影胶卷、录像带和所谓的‘剪余片’。我看纪录片时,那张脸只在人群中闪现了几秒。曾和我共事的一个研究生热心地从动态视频中截取了静态画面,并将其尽可能放大给我看。
“与屏幕上匆匆闪现的人影相比,这张脸的辨识度反而更低——得克萨斯牛仔帽帽檐间的模糊白影,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黑黑的眼窝就像是颅脑上开着的两个洞。这张照片在法庭上绝不可能被认可为证据,但我知道那就是上校。
“我飞到了达拉斯。当局对媒体的批评和世界舆论仍然十分敏感。几乎没有人愿意开口谈论此事,更没有人愿意同我在地下车库里交流。我出示了两张照片,一张来自录像截图,一张来自柏林的老报纸配图,但所有人都不认识上校。我同记者谈过,同当事人谈过。我甚至试图同刺客的刺客杰克·卢比对话,但未能获准。李·哈维·奥斯瓦尔德遇刺一年后,上校的踪迹仍旧毫无头绪。
“我回到纽约,联系了以色列大使馆的朋友。他们说以色列情报人员绝不会在美国的土地上活动,但他们答应帮我打听。我雇了一名达拉斯的私人侦探,他的酬金高达七千美元,但他的调查结果可以归纳为四个字:一无所获。大使馆没有收费,因为他们同样没有查到线索,但我想我在大使馆的朋友肯定觉得我疯了,因为我居然在总统被刺杀的现场寻找战犯。以他们的经验,大多数前纳粹分子都会隐姓埋名,远离公众视线。
“我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弄错了。显然,那张让我常年噩梦不断的面庞,已经在我的大脑里根深蒂固,无法抹除。作为精神病医生,我知道我为何会对他念念不忘。他的脸已经在索比堡的毒气室里烙进我的大脑。找到上校成了我坚持活下去的原因。如果上校死了,我也没有理由再活下去了。
“作为精神病医生,我知道这是一种精神疾病。我知道。但我不愿‘治疗’我自己。上校是真实存在的。上校与老人用真人当棋子下国际象棋也是真实存在的。上校不会死在柏林外临时搭建的防御工事里。他是魔鬼。魔鬼是不会自己死的,只能被杀死。
“1965年夏天,我终于获准同杰克·卢比谈话,但他并没有提供多少有用信息。牢狱生活已经令他形容消瘦,精神萎靡,皮肤都是褶子,就像挂在骨头上的破布。他眼神游离,声音嘶哑。我试着诱导他回忆刺杀奥斯瓦尔德的细节,但他只是耸耸肩,将之前在无数次审问中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他说直到枪声响起他才意识到他杀了奥斯瓦尔德。他获准进入现场只是个意外。他看到奥斯瓦尔德时,一股强烈的冲动攫住了他——就是这个家伙杀死了他敬爱的总统。
“我向他出示了上校的照片。他无力地摇了摇头。他只认出了几个达拉斯的探员和一些记者,但他从未见过这个男人。我问他:‘在朝奥斯瓦尔德开枪之前,有没有感觉到异常?’他抬起疲惫的脸,像极了一条短脚猎狗。我在他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困惑,但他旋即又用呆板的声调回答:‘没有。没什么异常。我只是一想到奥斯瓦尔德就生气。他杀死了肯尼迪总统,让肯尼迪夫人失去丈夫,孩子们失去父亲,而他自己还活着。’
“一年之后,1966年12月,卢比被送入帕克兰德医院治疗癌症。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并不惊讶。我在采访他的时候就发现,他已经病入膏肓。1967年1月他病逝的时候,几乎没有人为之哀痛。杰克·卢比代表的是一个所有美国人都宁愿忘掉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