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尼亚(第2/8页)
那年5月,我参加了在特兰西瓦尼亚镇举行的一个学术报告会(名为“当代罗马尼亚小说”)。由于和主办这次报告会的文学杂志有着非常友好的关系,我接受了他们的邀请。自1981年那次极具争议的作家会议召开之后,所有作家会议的官方程序是这样的:所有和公众的接触被取消(即使是有关会议的简要新闻报道都是隐晦而且虚假的),所有发言被录音,所有的要求都被否决,所有的提议都会受到安全部门的“检查”,每一个与会者的档案都要接受审查。
除了十五或二十个被邀请的作家外,参加会议的还有布加勒斯特社会主义文化和教育委员会的一个代表团、一些当地的文化积极分子和党的干部。还有一些身份不明的人,他们的外貌和举止一下子就暴露了和他们相关的组织。在会议桌上,自然还有一个录音机。
我下定决心不发言。但是,某个自觉才华横溢的同行大谈特谈艺术性是唯一合法的文学标准,听着他这种自作聪明的危险论点,我忍不住了。我不同意他文学与政治无关的观点,我告诉他,恰恰相反,这种无视日常生活中种种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而进行“艺术性”退避的态度,正是当代罗马尼亚文学为何不能产生大量杰出作品的原因。
在我结束发言之前,我提到了博尔赫斯[3]和埃内斯托·萨巴托[4]。我小心地不直接提及阿根廷和罗马尼亚之间的相似点,其实那些天这个问题一直盘旋在我脑海里。我所说的相似点不光是指国家体系和民族性格,而且也指巨大的艺术潜力和险恶的政治现实之间的裂痕。(在我写作《黑信封》时,我不仅一直在和埃内斯托·萨巴托的小说《英雄和坟墓》中那个隐秘而奇怪的盲人组织进行心灵的对话,也一直在和阿根廷独裁制度进行对话。)
第二天,就在我要飞回布加勒斯特之前,当地文学评论的一个编辑偷偷告诉我,国家安全局的一个官员那天早晨会见了他和另外一些同事,询问他们对我在报告会上所做发言的看法,而且还询问了有关我性格方面的问题。
那天和我一起去机场的共有四个人。在安检处,我们要出示机票和证件。这是常规检查,结果,和我一起的其他三个人顺利地通过了,我却被单独留下做特别检查。值班的警官拿走了我的证件,他说:“只是检查一下。”我的那三个同事回过头来一起等着我把问题解决。入口处的士兵对我们解释说,那不过是穿制服的人对平民常见的恶意行为。
我的一个屡遭此类挑衅行为的朋友后来告诉我:“这是常规程序,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只是想让你知道他们已经盯上你了。你自己应该早就有所感觉了。”
几个星期之后,我申请到西方旅行。从非官方渠道,我已经知道我获得了第二年去西柏林做研究的基金。罗马尼亚的邮政“服务”确保了那封正式邀请信没有到达我的手上,有趣的是,这对我来说反而成了一件好事。如果我收到了那封信,我永远也不可能被获准在西柏林停留一年,因为这样的请求要经过国家统治集团最高层的批准,在多数情况下,这样的请求是被拒绝的。[5]
那是6月的某一天,负责出境旅行的警察分局里人山人海,这使我有充足的时间看等候室里的公告栏。其中的一个公告栏里贴着一些少年犯的照片,下面写着他们所犯的罪行——这三个年轻人是一起打人和偷窃案件的同犯。他们照片下方的文字几乎是一样的:某某,生于某某地方,无业,无犯罪记录,伙同某某,殴打某某公民并实施偷窃行为,被拘留等候审理。这段充满语法错误的话在每一张眉头紧锁的光头照下重复着,只有一个例外:最后一个年纪最小的十六岁少年,他的照片下不是仅写着“无业”,而是特别指出“无业吉卜赛人”。在1986年的警察局里!就在满墙宪法引文的旁边!大家都知道,在这个“多边发展”的国家里,种族歧视或煽动这种歧视都是可以定罪的。
10月中旬,我在邮箱里发现了一封不可思议的通知,上面盖着内政部“特件”的印章——允许我旅行的许可证!然而,在兴奋之后,我开始备受焦虑不安的煎熬,我总感觉我的每一步都有人监视,那种悬而未决的状态让我觉得自己不过是当权者寻开心的玩物,这些人随时可以取消他们已经发出的许可证。
如果说祸不单行,那么偶尔好事也会蜂拥而至。就在几天后,我得知我的小说《在边缘》获得了作家工会颁发的一个奖,他们评出的是1984年出版的最佳图书。[6]
几年前,我公开发表文章,批评一篇发表在布加勒斯特共产党委员会一本民族主义“文化”周刊上的新法西斯社论,结果遭到了恶毒的攻击。所以,这次得奖的喜悦被心头的怀疑冲淡了几分。
11月,我乘火车到北方的故乡——苏西瓦去向父母做出游前的告别。与我同一车厢,就在我预订座位的对面,坐着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乘客,除了一个公文包外他没有带其他行李。一路上他专心致志地读着报纸——他要如影随形地陪我到达目的地,也许还要跟到更远(“只是让你知道他们盯上你了”)。
整个城市到处都是巨型海报:苏西瓦文化节。第一天是音乐日,接着是雕塑日,然后是文学日、电影日、戏剧日等等。那些要和布加勒斯特来的明星进行对话的人是根据最近发明的“三明治制度”选出来的:为了故意造成混乱,把一个真正的作家和一个毫无才能的牛皮大王放在一组,把一个奉行机会主义的恶棍和一个广受尊敬的艺术家安排在一起,这样就形成了合法的组合,顺利通过。
那是个寒冷阴沉的秋日,我想去杂货店看看有什么吃的可买。我一点不关心这个所谓的“文化”盛事。这是我度过青少年时代的城市,我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在出国前尽情地感受这里的生活。
可是,一个邻居拦住了我。他是当地的一名记者,他正要去参加那个文学活动,他坚持要我和他一起去。我很尴尬,他态度谦恭但分明有些责备地说我漠不关心,不仅不关心文学和政治活动,也不关心我过去的老朋友老同事,很明显是因为我觉得他们土气。他一副受伤的模样,我不幸地让了步。
我来到当地文化局局长的办公室时,那里已经汇集了党员积极分子和当地的记者,我更加局促不安。我胡子拉碴,面容疲惫,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身上穿着一件皱巴巴的汗衫,我像一个入侵者一样站在一群盛装出席节日庆典的男女之中。但是局长对我的不期而至显然感到很高兴,因为专题小组讨论(“当代罗马尼亚文学的传统和创新”)又增加了一个“著名小说家”。我表示反对,说我的名字没有出现在海报上,说关于这个话题我没有什么可谈的,说我衣冠不整不适合出现在这种场合。但是,局长根本不听这些。一切都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