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查者报告(第2/7页)

新一代的统治机关工作人员已经形成气候,这些年轻的大学毕业生有的拥有博士文凭,有的还曾留学海外。他们的愤世嫉俗开始产生效果。党成功地用这些特权阶级的“精英分子”“替代”了那些真正的知识分子(他们越来越孤立,身心疲乏,甚至受到恐吓)。新型知识分子们甚至被允许向社会的负面现象提出“控诉”。各种各样的小说和诗歌得以大量出版,这些虚伪的“毫无掩饰”的控诉得到官方作家的许可,还收获了丰厚的稿费。有了对这些“控诉”的操纵,当权者才可能鼓励“辩证的”、激烈的“辩论”(这就像辩护律师不断重复起诉状里的言辞,企图把语句的意思变得有利于自己的利益一样)。

这些“替代”之所以能够成功,是因为人们渴望任何一种面包、肉类、书籍、衣服、娱乐或信息,不管它们是好是坏。除此之外,他们一无所有,即使是这些“替代物”也不是想要就有的,这还要取决于统治家庭的心情。

20世纪70年代末,一纸总统法令废除了新闻出版署(审查机关),这是少数几个办事效率较高的机构之一。党深信,在三十多年的极权统治之后,自我审查和相互监督可以成功地取代专职人员。

审查的工作很自然地由“工人们”承担了。在实践中,和从前一样,如果没有得到工人指定代表的同意,讣告或广告也不能刊登。报纸、出版社、杂志和印刷厂要经过“专业的”内部顾问完成审查工作。

但是曾经成功实施了几十年的自我审查制度已经无法满足党的期望了。人们对真理的渴望是如此强烈,人们的应变手段越发普遍而复杂(不仅仅是坏的方面,有时也有好的方面),让当权者不安的出版物数量在持续增长。

补救措施很快应运而生了。在社会主义文化和教育委员会及其新成立的阅读服务部的领导下,审查制度通过众多中介措施得到了“加强”。审查制度不断壮大丰富,而对出版物的“清理”开始使用新的更具欺骗性的方法。持怀疑态度的人甚至认为,当权者“废除”审查制度的动机是为了引起强烈的不满,对新“民主”制度不满的作家们会要求(通过“控诉”、请愿和其他民主途径)回到原先有着明确目标和逻辑方法的旧制度。确实,在窘迫经济条件下日益恶化的日常生活不可避免地被反映在愤怒的文字中。

这就是我在写作《黑信封》时罗马尼亚所处的情况。我把托马斯·曼的一句话贴在书桌对面的墙上:“小说因其分析精神、感知力和本质的批判态度,被迫要逃避社会和政治环境,而诗歌之花却可以在边缘静静地开放,宁静而甜美,置整个世界于不顾。”[4]曼是在纳粹横行的时期写下这些话的,那时纳粹政治家们声称只有散文作家会选择移居他国,诗人不会(诗人是“高尚德国精神”的承载者)。我选择这句话不仅仅是偶然。

我在写作的时候,一直在与周围和内心的困难斗争着。每天我都下定决心不再写作。曼在那些恐怖的黑暗岁月里这样写道:“我的道德心和批判力在不断受着煎熬,我越来越难继续小说创作这一崇高的游戏,除非我‘进行一次彻底的清算’,让我的心停止忧虑、感悟和痛苦,不再仇恨和鄙视。”[5]我的“游戏”也是在一个恐怖的时间和地点进行的,我也强烈地希望摆脱心灵的负担,这样的负担已经让我难以忍受,但是奇怪的是,在对它的抗拒中,竟然也产生了激励我的力量。我还在写作!我的担忧集中在一点上:我的书决不能被统治制度同化!

我让聋哑人协会组织符合“民主集中制的原则”和党的精神,并把它放在小说的中心位置,我这样做绝不是偶然的。这是不是埃内斯托·萨巴托的小说《英雄和坟墓》中地下瞎子组织的“社会主义”版本?是的,但还有更多。

我在努力寻找一个隐喻,表现我们封闭而残缺的社会,表现内心难以释放的压力和痛苦,表现人们的沮丧和挫败感。我要创造另外一个现实,来表达我们实际的生活:无尽的队伍(为了面包、手套、肥皂、汽油和手纸)、可怕的医院、无处不在的告密者和夸夸其谈的骗术;寒冷、害怕、玩笑、默然、疲乏、恐怖,甚至我自己的痛苦;孤独的个体和群众;绝望、爱、恐惧、罪恶、脆弱、幻想和噩梦。

1985年春天,我激动地把《黑信封》的数百页痛苦文字汇总起来,因为我的书被列入下个年度的国家出版计划。我觉得有机会还是应该试一试。

11月底,出版社还没有从社会主义文化和教育委员会的阅读服务部得到任何答复。12月,答复来了。从编辑尴尬的表情我就知道,情况肯定不乐观。我没有看见审查者的报告。三十多年来,这些报告一直被视为国家机密。既然审查制度已经被“废除”了,那他们就更成为国家机密了。审查者的报告?新审查办公室的报告上没有任何签名,上面只记录着读者的身份证号码——当然,这是为了上级领导使用的方便。这些报告被小心地保管在“真理档案室”里。报告的结果被转达给(我猜想是口头地)出版社社长,作者永远不会知道,所以他也不可能和(不存在的)机构或(隐形的)审查者进行对话。

终于我收到了毛条校样,内容欠妥的章节和段落上被小心翼翼地做了一些记号,这些有问题的部分占了全文的百分之八十。我决定解读审查者的反对意见,但问题实在太多了,要想把文章做如此之大的变动简直不可能。被指出的问题从个别字眼(“购买食物的队伍”、“告密者”、“肉食”、“寒冷”、“咖啡”、“胸部”、“上帝”、“反犹太”、“独裁者”、“黑暗”、“同性恋”)到整个句子甚至整个段落。我只好放弃:我不知道该怎样和一个如此顽固而且充满恶意的审查者斗争。那部书稿被搁置在一边,作者和出版社都无能为力。

现在我感受到了写禁书的副作用,这部小说的一些节选本来已经被几家文学杂志选用,现在却突然被取消了,介绍我的文章也被删除。报刊杂志开始回避我这个越来越有嫌疑的名字。

我又重新通读我的毛条校样。我对文章进行“修改”,我这里改掉一段,那里删去一节。但这都是无用功!送“上去”,文稿又原封不动地退回到编辑和作者手上。我想,审查者大概是觉得我的“修改”过于肤浅虚伪。

在这样一个十字关口,作家必须做出一个艰难的抉择:要么是继续一步步顽强地斗争,尽量少让步但要通过必要的妥协让书得以出版;要么干脆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