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17/23页)
戈拉没表现出丝毫惊讶,这次依然如旧。他瞧着面前的卷宗、电脑,还有桌子边上的白手套。
“谁会相信?科斯敏·迪玛曾是拉里二号的教授!就在历史学家拉里一号同样常去的大学。”
呼吸的停顿,震惊,戈拉积累着震惊。
“一场精彩对话的开端。拉里二号,受魔鬼启迪,突然建议我为迪玛的回忆录的最后一卷写一个报告。我吗?我!我把自己掐死算了。我拒绝了。不,我不写!他感到他触及了一个敏感点。他读了《时代文学增刊》攻击迪玛的文章。法西斯,纳粹,反动派,戴着文化人面具的伪君子。他坚持。他朝拉里一号投来一斜瞥,他坚持。我寻找着借口,我嘟囔着。我找到了救命稻草:我不会用英语写。这没关系,我们找人翻译好了。迪玛的传记很复杂,我说,必须找一个熟悉那个复杂时期的历史学家。我朝历史学家投去绝望的目光,想让他认可一下,帮我一下,救我一把。我的老板不出声。别开玩笑,我的老兄,病人说,再没有比生活、比传记更好的历史学家了,你就是最好的。他又一次瞧着闭口无言的拉里一号。贝德罗斯,记住了,让你的好好先生一个月之内给我寄文章来,不要超过一个月!Basta[27]。清了!”
戈拉会嘟囔些什么,至少在这一时刻,自言自语,哼上一曲,随便什么。结果却没有。Niente[28]。
“飞来的瓦片。你说的是一片飞来的瓦片,戈拉教授先生。你救不救我?你写不写这篇报告?这会给你的履历增光添彩!拉里二号的杂志很重要。此外,你比我更了解迪玛的生平和作品。我要给这名记者打电话,告诉他我找到了一个完美的替代者。卓越的奥古斯丁·戈拉教授将写一篇我根本写不出的绝妙好文。辉—煌—的,他很辉煌,圣奥古斯丁。”
戈拉瞧着他堆满了纸张的闪闪发亮的桌子。他在笔记中挖掘,是的,他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他凑近那张纸,瞧了瞧,很兴奋,仿佛它就是他正在跟彼得进行的会谈的草稿。
“他们是在跟你要它。我看不出来你为什么不想写这文章。”
“但是不,你瞧瞧,你根本就不可能看不到。你比我更了解那老人的传记。你知道我都钻进了什么里头。我,说的就是我!”
老迪玛几年前死了,算得上高寿,但只有戈拉才享有一种如此的知名度,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
终于,新来者开始准备起文章来。他常常求教于戈拉的知识,还有后者向他建议的那部传记。很快,他改变了主意,不再想写了,然后又变了卦。戈拉建议他忽略细节以及那些可疑的阶段,以免激起令人不快的反应。还包括加什帕尔家族的事,他补充建议道。
恰恰是这一思考触动了彼得!作为一个受虐狂,他总要求得到新的信息,每一次都重复说,最好还是由戈拉来写这文章,用那愤怒的长句子,哀叹他那可疑的谨慎。甚至是出发来美国,包含有一种真正危险的行为,似乎都要比留在社会主义的地下更谨慎,不是吗,戈拉先生?谨慎,这个优雅的词,软弱就披着它的外衣,不是吗?
加什帕尔心里很明白,在社会主义伪善的地下社会中,他自己跟别人并没有多大区别。他没有变成另一个,既然现在他有了生活的另一种新陈代谢的经验,那他就,是的,警惕着跟他祖国的冲突。跟戈拉一样。院长渐渐地恢复过来,与此同时戈拉避免就迪玛的问题公开表态,但他对老人依然还是心存感激。迪玛随时准备帮助一个同胞,把他介绍给了一些大学教授和研究机构。他忘不了他的百科全书文化,他的书,他的书,他的书,他异乎寻常的精神创造力,他的和蔼可亲……在学者去世后,他跟后者的妻子继续保持联系,她将她的回忆神圣化了。看来,逝世者传记中不怎么有价值的那些插曲肯定已经震撼了她。
他还是鼓励新人敢冒风险,同时引导他进入一种可行的文献学。不太舒服的对话,彼得总是更咄咄逼人。
“谁写的这篇文章?我?我这个发现了,或者不如说,重又发现了尽人皆知的秘密的人?我这把尊贵的死者,post mortem[29],就扔给公开耻辱的人?”
他询问着,同时也在询问自己。他不等回答,但被询问者属于询问的一部分。间接产生的犯罪感。
“我的祖辈教我的就是这个?以眼还眼?……我要把圣迪玛钉在十字架上,就像古人对救世主那样。你熟悉这一话语,戈拉先生,你如此经常地听到它。你反抗了吗?你反抗了,我知道,你可不是凭空被怀疑的。罪人和异教徒的同谋,像我一样。你可知道?你当然知道了……你不知道的是,犹大,确实是犹大,已经预感到了牺牲的必要,牺牲,一种新信仰的开端!因此是一个英雄,这罪人犹大。信仰之外的婚姻得不到祝圣,它也不是一种善事,但是,你是基督教主义的一个英雄,圣犹大。早在遇到露之前,你就有了这外号。但我对犹大没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你对我说为什么恰恰是我撰写圣迪玛的诉讼?”
对话者狂热地展示他的想法,不时地掌控着他对露的攻击,对她的父母,对她原先的丈夫,对整个世界。
“为什么就得由我来弄明白,来表现得对伟大的迪玛温柔多情?我也一样,是流亡者,上十字架者,我应该表现得跟他团结一致,不是吗?弄明白被剥夺了自己的国家到底是什么?一个如同太阳的国家,还有什么来着!……如同月亮?你还记得吗?迪玛的同志们赞美集体死亡,甜美的解脱,这是他们所叫喊的。民族,忠诚者与牺牲者的紧密团结。民主,是腐败、蛊惑人心的宣传、颓废、污秽、混乱和灾祸的同义词。你还记得吗?然后,德国佬的失败来到了,高等种族遭了殃,他们的巴尔干盟友经历了自己的启示录。卐字旗的革命制造了大量的死亡,在路上,在焚尸炉中,在地底下,在水中,在空中,千百万人的死亡。然后,就是道学家们的流亡、孤独、恐惧,他们揭示了大师的以往面目。我,恰恰就是我,明白这个!我很是明白,教授。”
他停了停,却没有真的停,只是为了喘上一口气。
“是的,伟大的博学者值得人们尊敬。他的作品,是的!不算他的传记……那么,为什么发表回忆录,日记呢?他能拒绝镜子吗?即便是有裂缝的和走样的镜子?当然,我知道老人见到自己的书房被烧毁时心中的感受。在街道上,他瞧着火焰,独自一人,颤抖不已。一个马上就要被毁灭的生命的灰烬。我感到了这个,相信我,我知道火与灰烬意味着什么。燃烧与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