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33/42页)
作为波斯尼亚的女公民,我的根在巴尔干,在黎巴嫩,在约旦,在埃及,在叙利亚。我橄榄色的皮肤和绿色的眼睛,给了我一个奥斯曼女人的外表,我也这样看我自己。我们这一代人常常问自己,为什么阿塔图尔克,穆斯塔法·凯末尔——并不像某些人所说的那样是个犹太人——离开了他在萨洛尼卡的家。我在问我自己,为什么我的祖父、我的叔叔、我的姑姑们得放弃他们在斯雷布雷尼察[99]的故事。如果说柏林墙倒了,那为什么别的墙却不倒?即便它们倒了,我仍怀疑仇恨会跟着消失。仇恨总能找到其他的猎物。尽管多少个世纪以来他们喝的是同样的咖啡,又黑又苦,吃的是同样的羊肉,一起忍受现代世界的残暴,塞尔维亚人、希腊人、土耳其人、库尔德人、亚美尼亚人、阿塞拜疆人,什叶派和逊尼派,他们吃同样的咸奶酪,在他们孩子的血液中灌输进他们传统的仇恨。仇恨的尊严!时候已到,至少我们,奥斯曼人,确定了我们的失败。巴比伦彩票装置将阐明这一定论。我借用了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文本,他对明信片和迷宫的迷恋。一个由包厢和明信片构成的迷宫,相互连在一起,各自又都独立。第一个大厅的红墙代表了荣耀、英勇、仇恨。李子烧酒和梅子酒的酒瓶,装饰有弯月的杯子,则是被现代主义所侵犯的民族的酒瓶和杯子。
电话。像是触了电,加什帕尔手中的纸页掉了下来。他拿起听筒,听筒掉下来,然后又抓住。
“你听到了吗?你肯定听到了。戴斯特小姐!说多种语言的女人,世界主义者。她还没有提词。连一声低语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我对她的艺术大阴谋绝对一无所知。”
“你认识戴斯特吗?戴斯特·奥纳尔。”
“我认识她吗?她是我的同室同学!由于她的关系,我都不愿夜里缺席,以免唤醒她的怀疑。她妨碍了我帮流亡者彼得·加什帕尔减轻失眠。流亡,流亡者,我听到的总是只有这些。错位,被剥夺,死亡。而复活,自由呢?人们逃离一个地方,因为待着不舒服,不是吗?那么,为什么还有那种乡愁呢?给我解释一下,我是一个美国女人,我想弄明白。戴斯特小姐!她毫不考虑任何人,就推动了世纪的美学和政治的伟大试验!她总是问我,哪些教授最奇怪,最有趣。一些带有一个密码的人。我引她的话:一个密码!她就是这样说的。带着一个密码,她真是太对了!彼得·加什帕尔,吉尔贝特·安特奥斯,阿瓦建先生?假如真有此事,她也把威胁信寄给了贝德罗斯·阿瓦建院长?跟他有一种爱情关系?她是做得到的,我相信她什么都能做到!一个难以接近的姑娘,贪婪地渴望崇拜,渴望种种混乱关系。”
彼得忙于收拾撒在地上的纸页,没能止住她的夸夸其谈。听筒贴在耳朵上,生怕漏过一丁半点。
“没有提半个词!一个元音,一个逗号。什么都没有!奥斯曼帝国!秘密,阴谋,圈套。背信弃义是什么,亲爱的加什帕尔教授,这就是。优雅,好同学,宁静,有诱惑力,是的,是的,一种真正的快感,正是这,这个亲爱的戴斯特。东方森林的一个东方女巫,在我的床边上的床上。我的边上,先生!美国女人相信她亲眼所见,而不是看不见的迷宫。”
“你有没有发现在我上星期的邮件中有戴斯特的一封信?”
“一封信?我不知道。有那么一大堆,我都没时间分拣。我答应你,我会去分拣的。一封女阴谋家的信?我倒要瞧瞧她有什么话要说。”
“她给我打电话了。”
“打电话?这家伙,好胆量!在干了这一切之后?”
“她说,她没意识到。她没猜想到她会造成多大的影响……”
“她猜到了。她猜到了,请放心!她并不满足于猜到,她还挑衅。为了看一看这一挑衅会引起什么结果。为了被人看到,为了登上舞台。她等待重大的历险。她始终等待着。”
“她想解释,道歉。她提出要跟我见一面。”
“见一面?什么样的见面?在她干了这一切之后?在她对你干了这一切之后?”
“正好,她想解释一下。”
“去警察局吧!她应该去那里解释。或者上法庭。我希望你没有接受。”
“我接受了。”
沉默。没有一丝声音。愤怒,塔拉应该甩了听筒。不,她没有甩。
“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啊?你怎么能这样?在你忍受了这一切之后……她把你给迷住了?她做了什么?告诉我,告诉我,我很好奇。这巴尔干女巫,除了天真的美国小女孩,还拥有别的魔力。这个,我明白。相信我,我明白。我所不明白的是,一个经历过巴尔干的种种狂飙的男人,怎么会那么快就让步了。就这样,第一阵风吹来,第一次撩拨,他就倒下了?第一次,先生,第一次!或许,已经有了好几次谈话?好几次电话,很多次预赛?”
“不,没有过。”
巴尔干的老男人机会不错,他只有女郎的嗓音要对付,而不是她本人。他让步了,让了步,老家伙,刚喝到第一口琼浆仙液,没错,真—没—错,青春不老、永生不死的琼浆仙液。Basta[100],了结了,我的小人儿,结束了。不,他不会再让步了,他庄严地承诺,他将抵抗,如同他曾强烈抵抗过的那样,那么长时间以来,对这美国女学生。他也将抵抗那个巴尔干女人,行了,结束了,他将抵抗,他承诺,他将抵抗。Basta。
“你说得对。我错了。此外,她给我寄来了一分书面解释。我看不出她还有什么可补充的。”
塔拉似乎并不为教授的遗憾所动。她不吭声。
“是的,我应该取消它。给她打电话,找一个借口推迟,sine die[101]。”
“你不需要什么借口。你不再需要什么借口或迷宫。”
“你说得对,”大象哀号道。
他们决定当天晚上见面。不,不要在小木屋。这一次,加什帕尔教授更希望在图书馆的快餐厅。塔拉并不惊讶,她接受了。美国的公平竞争!彼得,疲惫地,挂上了电话。他在沙发上躺下,闭上了眼睛。厌烦,亲爱的简妮芙·唐,对新事物的厌烦,它实在比空无还更压迫人。他本不应该接受跟玛塔·哈里[102]的约会,而假如他最终还是接受了,如同一个迟钝的老人,很容易上钩,去吃萨拉热窝女间谍为他准备的毒饵,他也不应该一开始就去读那计划。巴别巨塔般的纸页很是令人厌烦。一次冷水淋浴,在麻醉剂的浸泡之后。不冷,刚好温温的,平庸,抑制幻觉。摆脱诱惑的解药就在这里,在纸上,触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