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37/42页)

“她很漂亮,但有些时刻不漂亮……当她无法控制和隐藏对她的那些干扰时,她的光彩就完了。她不稳定,但习惯于闪光,并跟自己的不稳定作斗争。另一些时候……另一些时候,她很开心,善交际,心不在焉,想入非非。被这种缺席所解脱,然后,重又沉湎于自身中。我重又感觉到了她的激情,她的敏感。即便当她坚如钢铁,很完美,沉着冷静。在一个熟悉的环境中。她是不可抗拒的。至高无上,成为自己的主人?不,根本不是!而是脆弱,外表上一种不可动摇的纪律。因此,敏感性。异常的性萌动,不是吗?”

帕拉德不会掩饰对戈拉的一种轻微嫉妒,即便是在此后,不仅因为他跟那位谜一般的露的关系,还因为他来美国之后跟迪玛之间的关系。尽管他通过遗嘱已经把权利让给他了,迪玛似乎仍哺育出一种对戈拉的秘密喜爱。他那流亡中的妻子,梅丽,一个精致、优雅、轻信和世俗的英国女子,似乎也给予戈拉更多的信任。在老头子死后,她曾经答应他,好好查阅一下写于战争期间的那本神秘的《紫色笔记》。戈拉答应不对任何人谈这些,也不写关于这一主题的任何文字。在他跟帕拉德会见时也好,在向加什帕尔说明关于他那文章的文献时也好,他都没有谈到这本《紫色笔记》。

现在,他因加什帕尔的突然失踪而沮丧,我同样也有些沮丧,因为,在告诉了我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后,戈拉有些紊乱,直接就过渡到了迪玛的情况。仿佛这之间有一种他没有提到的联系。

“迪玛掌握了关于战争的所有信息,他了解德国人在东部犯下的恶行,但是……他在笔记中没有提一个字,对他年轻时代的爱人玛尔嘉·斯泰因的命运,也没有丝毫的担忧。人们说,本来,他跟她的前男友分享了她一段时间,然后就开始嫉妒了,迫使她作出选择:她更喜欢的人是他。那时,让他害怕的唯一事情,是斯大林格勒!但是,玛尔嘉到底怎么样了,不光光是她,还有德国,它是不是战胜了?在他的日记中,一个字都没提到。”

迪玛的崇拜者是不是因为彼得·加什帕尔的消失而开始反对大师呢?还是因为他本该自己写一篇文章,而不是按照他愉悦的好心境来指导新手加什帕尔?为他的人民担忧?!玛尔嘉是不是属于人民?她是不是属于迪玛的人民?

戈拉并没有想到,我对玛尔嘉·斯泰因的了解,至少也跟他准备告诉我的同样多,他夸张的辞藻对我产生了一种导流作用。

“问题涉及的不是一个简单的个人,而是所有那些被逼到绝境中的人。带着冷漠……不是吗?”

戈拉似乎被回忆和悔恨震撼,它们尤其集中地体现为加什帕尔的消失。

“一些很简单地缺席了的人。思想总归是一些思想,一些抽象,一些精神游戏。真正的证明,是人,我们对待人的方式。”

对一个戈拉这样的孤独者来说,这一肯定证明了一种很大的混乱。我此后给他去了电话,他也一样,给我来了电话,我们长时间地讨论过加什帕尔失踪的事。

我坚信自己只是一个替代者。他不能跟露谈论这一消失,或者他曾经尝试过那样做,人们却不敢更新他的尝试,他需要他故国的另外某个人。他更喜欢帕拉德,他根本就不知道我最近跟他的几次会面。

***

二十年后,当帕拉德决定返回故国一星期,去看看他的家人,并把他的未婚妻给他们介绍一下时,他特地要求跟我定一个约会。我刚到美国才两年,被这陌生人的教诲弄得很迟钝。

我来到新世界时,曾给他写过信,他也给我回过信,我们在电话里还聊过好几回,他帮我牵线联系上了戈拉,之后我们间的关系疏远了。

我们约好在中央公园见面,离儿童游乐场不远,在《爱丽丝漫游奇境》的人物像前面。他说,他是特地赶来纽约的,并选了这个地方作为非同寻常的约会地点。

他的怪异和荒谬有增无减,我心中暗想道,但我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讶或抗议。

那是一个明媚的春日,天气不太热也不太冷,也不下雨。我们彼此端详,微笑,拥抱。帕拉德显得很匆忙。他开门见山地切入了主题。

“我要去我们忧伤的、充满幽默的国家。兴许要死了。”

我根本没想到一种如此干脆的单刀直入,我决定尽可能不插话。

“你可能会问我,我选的为什么恰恰是你。很少有人知道我们是同一个城市的。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从那个著名的夜晚起,你记得,那一天我尝试着把你带进那个时代的文学青年圈。但你脱身而退。你似乎觉得那伙人有嫌疑。”

我不记得当初还曾表现得如此敏锐。但我的确是从一度迷住了我的阁楼中消失了。软弱的睿智……我避免了危险的环境,无论如何,这样的环境并不罕见。

“很不幸,你是正确的。国家安全部门的档案,那些保留下来的,那些没有被篡改的,都证明了你是正确的。这又是一个我要见见你的理由。”

他皱起眉头瞧着我,然后点燃了一支香烟。

“你也许听说了,我在作一些神秘的历险。我能读出命运的密码符号。我周围的信息,无论它们多么晦涩,都在向我显示出一种危险……他们会在这里清洗我,当然,跟在那里一样。”

我等待着更清晰的解释。但他没有给我作解释。

“在我们的过去,一切全都是妥协折中,同谋关系。呼吸那股空气……还是那些妥协和那种同谋关系。他们怎么就给我发了一本护照呢?通常,那是一个市场。给予,给予。同时还有策略。一个拜占庭国家:在桌子底下而不是桌面上玩牌。关系,利益,种种偏好的链条。别要求得更多。”

我只想问我自己几个问题。

“语言不是我最基本的丧失。我很年轻就从那里来到了这里,我从第一天起就在写。我出版过一些书,我还有些书稿藏在抽屉中……大的危险,是他们总在问你要文章,或者他们接受人们寄给他们的一切。迪玛,比如说……他就发表得太多了。这样,哨兵们,很自然,对我与他的关系颇感兴趣。人们打算为他荣归罗马尼亚好好庆贺一番。人们嘲讽他以往的反共产主义言行。那个阁楼本来会给制度带来合法性。迪玛年轻时,曾梦想成为改革家,只不过他的改革是反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