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12/20页)

伊齐·科齐大夫老了,但他的记忆力还是老样子,而且从不放过显示的机会。

“你来到了你早就该来的地方。我给了你我曾答应过的地址,不是吗?”

“是的,你给我寄来了。”

“每次地址作必要改动的时候,我都告诉你了。是不是?”

“没错。”

“你却躲了起来!那边的冷漠毁了你。几十年。几十年的时间浪费了。”

戈拉不吭声,他微笑着。他瞧着科齐大夫一尘不染的大褂,他的金丝边小眼镜,他蓬乱的白头发,酒红色的领带,蓝色的衬衣,毛茸茸的大手。他瞧着,微笑着,不吭声。

“我希望你保守了秘密。我们在地窖中的秘密。”

“我保守了。”

“你没有公开宣布忠诚于社会主义乌托邦和社会主义恐怖,你没有欺骗那一群傻瓜,你没有签署屈从宣言。你没有那样做,不是吗?”

“对,我没有那样做。”

“你也没有为秘密警察效劳过?告诉我,你没有。我知道,到处都有探子,很难洁身自好,很难不加入他们。有一天,得把它告诉我,不是吗?现在,我们将去诊所,去看看你的身体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好。改天我们再谈灵魂的问题。”

在诊所,科齐大夫很是细致,他给病人做了全面检查。

“对你的胃,我们会找到一个解决办法,但我认为,问题不只是这些。”

戈拉就这样来到了巴尔-艾尔大夫这里。在核磁共振检查结果出来后,他给伊齐回了电话。巴尔-艾尔为他介绍了爱德华·郝斯皮塔尔,一个澳大利亚医生,为他做血管造影术。

“他出生并成长于澳大利亚。是个移民,跟我们一样。一个伟大的医生。你将碰上一把好手。小小的手,但很结实。我熟悉他。不要担心!”

“那……说好的。别让她知道!”

“戈拉先生,我们认识那么长时间了。我们知道什么叫秘密。”

我们知道,我们每天都在了解,直到死神的大棒把我们唤醒。

***

滚毯跑步器跟秒表和脉搏机连到一起。突然,红色警示灯亮起。警告。锣声宣告了倒计时。眼睛大睁向周围,想好好看一看很快就将看不到的那一切。死在房屋前的松鼠,腐朽的树木。生者的衰退,曾有过的一切不可避免地被消除,就仿佛从来就不曾有过。

品味瞬间的快乐,它的圈套。他已经不再年轻,即便他曾年轻过,他也不能希冀一种推迟,偶然性要求得到尊重。

书本把他维系住,免遭岁月的轮回和年龄的损耗。他瞧着书架,那上面摆放着那些封面陈旧的老朋友,是它们在最终迁徙之前的迁徙中陪伴着他。明天,他将来到外科大夫郝斯皮塔尔面前,焦虑而有礼貌地做一个告别。一种带着忧伤的友爱,因为那是最后的一次。作为尾声,伸出手给那个尝试过留住你生命的人,他还能觊觎什么样更人道的礼仪呢?

当一个人无法离开别人时,在最后时刻孤独就将变得更厉害,但它也更纯粹,更不依靠他人。他的父母很久前就不在了,当初他曾很难习惯他们的缺失,还有他痛苦的思念之情,奥波洛摩夫为慵懒题献了颂歌,伊齐留在了青年时代的地窖中,圣彼得在加利利,基拉·瓦尔拉姆[28]毕生奉献给了患孤僻症的儿子,迪玛潜入到了虚空中,某种不应有的安抚,拉曼却的骑士不原谅他那个达辛妮亚的不忠诚[29],帕拉德被一颗子弹给清除了,就像他的主人公罗伦特,彼得变得看不见了,被一种大规模的奢侈证明了他那位荷兰同名同姓者的名声。金发小女子现在还坐在蓝色马车上,如同在童年,经过被妖怪迷住了的小男孩面前……露存活了下来,她也一样,在充满了迷魂药的青春魔力中。在一次并非成功地分离的分离之后多年,跟露分离的一切礼仪会是可笑的,而且,恰如它所显示的,是无用的。

他用手心抚摸干净整洁的办公桌,书籍堆在左边,往日的红手套。明天,在凡人的最后一次惊跳之后,一切都将归于本位,书籍、露,还有那个离开了活人群的人的悼文,直到他们最后也一个个消失,毁掉死者的所有痕迹。只有病人的形象,还在爱德华·郝斯皮塔尔的视网膜上停留一段时间,它曾最终地告慰他,不是以它的感谢,而是以它接受转瞬一霎的那种安详。他总是以一种天真的愤怒来对抗。然而,他会对郝斯皮塔尔说,他还是始终得到了他那非物质的强度和他不可磨灭的快乐的大量支持,尽管他相信物质最后终能取胜。绝对不该忽略的,这一斗争的欢乐,尽管只是暂时的斗争,绝对不该忽略的,这就是他会对那个澳大利亚人说的话。

***

按照要求,病人很早就来到了医院。他竖起耳朵认真听了一会儿:假如血管造影术显示,他的病非得手术来干预,那么立即就做血管支架术;将一个微小的球和一个摄像镜头引入到腹股沟附近的股动脉中,让它们在亟待清理的动脉中前进,膨胀的小球挤压沉淀物,使动脉得以扩展,会在里面插入一段金属管道,让它保持敞开。会给你服用镇静剂的,但不用麻醉,医生需要知道病人活体的反应。

躺在狭窄的床上,手脚都被束缚住,奥古斯丁·戈拉瞧着电脑屏幕。蓬特科沃大夫出现了,一个又高又瘦的人,黑头发。后面跟着大师郝斯皮塔尔,这位教授个子很矮,很健壮。小小的手,小小的蓝眼睛。白头发。强健,敦实,让人感到可信。

“我们不给你打麻药,这你已经知道。我们需要病人的清醒。我们会给你喝一点镇静糖浆的。”

中国女人递给他一杯玫瑰色的汤剂,病人喝下,一滴都不剩。他感到腹股沟的血管有东西扎入,摄影镜头的路径,他闭上眼睛,电蟋蟀紧张地工作,病人抓住了床上的金属杠杆。眼睛紧闭,牙关紧咬。

郝斯皮塔尔重新来到病人身边。

“我有一些好消息和坏消息。我先说什么?”

“好消息。”

“我们可以手术干预了。”

由此说来,情况真是见鬼地有问题,而魔鬼在侮辱垂死者。

“坏消息是,你的动脉堵塞了。堵了90%以上,有些部位还达到了99%。布科维纳的新鲜奶油……假如你同意的话,我们就可以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