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晶(1984—1987)(第2/5页)

从此以后,我经常在课上观察她。当她被叫到讲台上回答问题时,我注意到她不安地把双手背到身后。我听着她甜美的嗓音,盯着她的红头发、眼镜、雪白的肌肤和美丽苍白的脸庞,但我最喜欢的是她那颗微微凸起的门牙。为了不让大家看见它,阿尔瓦说话的时候不敢张口,笑的时候也总是伸手捂住嘴。但有几次,她微笑的时候没太注意,还是露出了那颗歪门牙,而那正是我的最爱。我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隔着几排座位观察她,好不容易等到她回头,我又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心里其实乐开了花。

但几个月后出了一次意外。那是一个闷热的夏日,最后一节课,全班一起看电影,一部根据埃利希·克斯特纳[11]的小说改编的片子。电影放到一半,阿尔瓦哭了。她蜷缩在座位上,肩膀颤抖着,最后还是没忍住哭出了声。这下,其他同学也注意到了。老师连忙暂停了视频——当时电影正放到一个夏令营中的场景——走到她身旁。她俩走出教室的时候,我匆忙瞥了一眼阿尔瓦通红的脸。全班同学应该都吃了一惊,但几乎没有人说什么闲话,只有一个人说,阿尔瓦的爸爸从来不参加家长会,也很少露面,她哭可能跟这个有关。这番话一直萦绕在我心头,但我从没跟她说起过。此后,她的痛苦就像从前一样被她小心地埋藏在心里。

几天后,我在放学后独自朝宿舍走去。

“尤勒斯,等等我!”阿尔瓦拉住我的衬衫不放,直到我转过身。她陪我走到了寄宿学校的门口。

“你一会儿做什么?”她问我的时候,我们俩正不知所措地站在大门口。她说话总是细声细语,只有凑近了才能听清。虽然她是住在家里的走读生,但她似乎不太愿意回家。

我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想了想说:“不知道……可能听音乐吧。”

她红着脸不敢看我。

“你要一起听吗?”我问。她点了点头。

我的室友都不在房间,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我继承了母亲的唱片机和她收藏的唱片,有近一百张马文·盖伊、艾萨·凯特、佛利伍·麦克合唱团和约翰·克特兰等人的专辑。

我把尼克·德雷克[12]的《粉月》放进了唱片机,这是母亲最爱的专辑之一。从前我对音乐不怎么感冒,但现在,每当唱针被放到黑胶唱片上时,我总能度过一段欢乐的时光。

阿尔瓦听得很认真,脸上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很好听。”她说。说来也怪,她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坐在我的书桌上。她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一声不响地读了起来,好像我的房间是她家一样。见她在我身边感觉这么自在,我也很开心。午后的阳光穿透云层,将房间映成了白兰地的颜色。

“你在读什么啊?”过了一会儿,我问,“好看吗?”

“嗯。”阿尔瓦点了点头,给我看书名:哈珀·李的《杀死一只知更鸟》。她跟我一样,那年都是十一岁。我注意到她又沉浸在了书里,两眼顺着文字的方向左右移动。

终于,她合上书,开始检查我的东西。这个奇怪的家伙,莫名其妙地闯进了我的房间,好奇地研究起了我的蜘蛛人漫画和相机。她先拿起那台玛米亚,接着又逐一观察父亲后来经常用的那几台相机。她用心地触摸着这些物件,仿佛要证实它们是不是真的存在。

“我从没见过你拍照。”

我耸了耸肩。阿尔瓦拿起我的全家福,上面有我的父母。

“你父母死了。”

这句话着实吓了我一跳。我记得自己当即关掉了音乐。自从来到这所寄宿学校,我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

“我问过一个管理员。”

“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

“没错,他们半年前死了。”每说一个字,就仿佛有一柄铁锹插进冻土里。

阿尔瓦点了点头,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很久。我们相互望穿对方内心世界的这一瞬间,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有那么一刻,我看到了她一直极力用言语和表情掩饰的痛苦,而她也发觉了我深藏在心中的情愫。但我们没有再深入下去。我们各自站在对方心灵的门槛上,没有再问更多问题。

约三年后,一九八六年年底,阿尔瓦已经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每周我们都会一起听好几次音乐。她时常讲一些自己的故事。她崇拜运动员,她的父母都是医生,她想在毕业后去俄罗斯,因为她最喜爱的作家是俄国人。但我们从来没有谈起过真正重要的事情,也没说起过她那次看电影时哭泣的原因。

就在我们快满十四岁的时候,我们所在的八年级出现了一道鸿沟。一边是阿尔瓦和其他一些同学,他们看上去更成熟,更强壮,嗓门更洪亮;另一边则是一群发育比较晚的家伙,笨手笨脚,营养不良,我就是其中之一。我已经有好几年没长个子了,如果说我在童年时还展现过一些天赋,那这段时间绝对是我青春期最为黯淡的时光。我以前喜欢做各种各样的梦,而梦也有狂野的一面。当这一切都消失之后,我变得越来越内向。有时一个人独处,我甚至会讨厌自己。

一个秋日的晚上,我去哥哥那儿。他住在二楼西侧,在我这种低年级住校生眼中,那儿可是危险区域。那一层住的都是十六七岁的孩子,空气中弥漫着骚乱的气息。这个年纪的人精力过剩,却又无所事事,突然拉扯、谩骂、扭打在一起,是家常便饭。我注意到几个大孩子紧张地在走廊里游荡,另一些人坐在敞开的房门口,有几个虎视眈眈地盯着我,就像猛兽盯上了擅闯它们领地的不速之客。这话一点都不夸张。

哥哥的宿舍在走廊最里面。与我和姐姐不同,马蒂这些年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毕竟他失去的东西是最少的。他就像一只经历了核战的蚂蚁,在风浪过后,不受任何影响地继续爬行。那会儿他已经有一米九了,活脱脱一个笨手笨脚的瘦巨人。长发被他编成辫子披在脑后,他的样子就像伍迪·艾伦年轻时的翻版:他只穿一件黑色的皮衣,嘴里成天说着一些没人能懂但又若有所指的话,再加上他的鹰钩鼻和眼镜,简直就像一个活的稻草人。他不怎么受女孩欢迎,但十六岁的他已经成了一群奇葩和怪人的头目。马蒂所率领的这支影子大军,成员主要包括寄宿学校里的外国人、各种傻瓜和自作聪明的人,以及他多年的室友托尼·布伦纳。他是学校里唯一一个奥地利人,因为浓重的奥地利口音,理所当然地成为寄宿学校坐标系里的边缘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