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晶(1984—1987)(第4/5页)

“你的胡子是巧克力色的。”她说。

“你知道我有时候是怎么想的吗?”我擦了擦上唇,盯着她说,“这儿的一切就像播种的过程。寄宿学校,课堂,还有父母的不幸。这些种子都被撒进了我心里,但我还不知道自己最后会长成什么样。等我长大成人后,才能迎来丰收的日子,但那时一切都太迟了。”

我殷切地等着她的回应。出乎我意料的是,阿尔瓦竟然微笑起来。

我有些困惑,直到我转过头,看见一个中年级的男孩出现在我身后,他肯定满十六岁了。他像演员一样,自信地笑着朝我们走来。阿尔瓦还从没有用那样的眼神看过我。在他俩有说有笑的时候,我只感觉自己懦弱无助。这种感觉,在之后的几年里也没能完全消失。

我在食堂门口看见了姐姐。她像女王一样端坐在一条长凳上抽烟,身边围着一群她的同学。丽兹那年十七岁,穿着一件橄榄绿的连帽衫,脚踏一双匡威运动鞋,一头金发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她的个子在女生中算是很高了,得有一米八,可她还是喜欢跑跑跳跳,不愿意安静走路,还总是把别人的赞美当成爱慕,只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当时,她对男人的身体有一种轻率的好奇;她要是喜欢谁,就会毫不遮掩地贴上去。假期里,她经常跟年龄比她大的熟人一起出去,有两次被警察送了回来,还摆出一副引以为荣的架势。

周围的同学正饶有兴致地听她讲慕尼黑一家迪斯科舞厅的事。这时,一位实习老师走过来,对她说:“丽兹,过来一下好吗?你干活的时间到了。”

“烟还没抽完呢!”姐姐说,“而且我怎么都想不通凭什么我要干活。”

丽兹低沉的声音很容易把人吓一跳。她的嗓门很大,仿佛她正站在舞台上。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的确是站在舞台中央。

她当着众人的面跟那个实习老师争执起来,不停地叫道:“你休想,我才不干呢!”

对所有实习老师,她一律称“你”,而不是敬称“您”。

“而且我身体也不舒服……”烟头还叼在她嘴里,“我病了。”

接着,她自己都笑了。她深吸了一口气,说:“好吧,我过五分钟就来。”

“三分钟。”那个年轻的实习老师说。

“五分钟。”丽兹放肆地朝他抛了个媚眼,搞得他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圣诞节前。每一层楼的门上都挂上了花环,晚饭也供应起了胡椒蜂蜜饼、橘子、榛果和潘趣酒。过节的喜庆气氛洋溢在宿舍的每一个角落,但我讨厌过节。没有哪个同学的家长愿意将我带回家。当其他同学都回去与家人团聚的时候,我只能去慕尼黑的阿姨那儿,而这每次都让我感到痛苦。

阿姨那年五十出头,她和蔼可亲,晚上总爱端着葡萄酒杯玩填词游戏。妹妹的离世把笑容从她的脸上赶走了。过去几年,她变胖了许多,看上去就像一个不再了解游戏规则的观众。但每当我们需要鼓励的时候,她的脸上总还能挤出些许笑容。她带我们去打保龄球,看电影,给我们讲父母的往事,而且她似乎是唯一一个能弄明白马蒂脑子里那团糨糊的人。晚上,他俩经常一起坐在厨房里喝茶聊天。坐在她身边,哥哥的语气里少了那种“我比谁都懂”的感觉,说到自己不受女孩欢迎的时候,还会任由阿姨把他搂到怀里。

圣诞节期间,我们在阿姨家的客厅里打地铺过夜。丽兹把所有东西一股脑堆在上面。马蒂则将自己的东西归置得井井有条,地铺也打理得十分平整,搞得我们都不敢坐在上面。再次与哥哥姐姐离得这么近,感觉有些奇怪。平时,我们很少一起做什么。进入寄宿学校后,我们生活在平行世界,尽管吃午饭时只隔着一张桌子,感觉却像是生活在两个不同的国度。可现在,我们三个并排躺在电视机前,看一部介绍埃及法老拉美西斯二世的纪录片。片子里说,拉美西斯二世认为自己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就已经拥有了无穷的力量。他管这叫“强大到娘胎里”。我们三个相互打趣着问道:“你强大到娘胎里了吗?”说起某个人的糗事,我们会说:“哎呀,怎么说呢,他还没有强大到娘胎里啊!”

圣诞前一天的早晨,我去找蜡烛,却在储藏室里遇到了姐姐。她匆匆关上我身后的门,说:“圣诞节快乐,小鬼。”拥抱完我,她又自顾自地卷起了烟卷。我有些出神地看着她舔了舔滤纸,然后闭上双眼。

“你跟阿尔瓦怎么样了?”她吸了一口烟,看着烟圈在空中消散,“她跟你挺配哦!”

“没什么,我们就是朋友。”

姐姐遗憾地点了点头,又撞了我一下:“你到底有没有亲过女孩子?”

“没,除了那次之外……你不记得了吗?”

丽兹摇了摇头。她似乎总能活在当下,将过去的许多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我则喜欢回顾和反思经历过的事情,把它们整理到一块儿。

“怪不得你找不到女朋友。”她瞧了一眼阿姨陪我在沃尔沃斯[13]买的衣服:“你穿得就像八岁的小屁孩。我们得赶紧给你买衣服去。”

“我得打扮得更酷一些?”

丽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听着,我现在说的话很重要,你永远不能忘记。”

我满心期待地望着她。我知道,这时候她说什么我都会相信的。

“你不够酷,”她对我说,“很不幸事实如此,这也不是你能改变的。所以试也是白试。但至少你可以做到看上去很酷。”

我点点头:“你真的快要被开除了吗?”

丽兹倒吸了一口凉气:“什么?这是谁说的?”

“不知道,有人这样说。要是他们抓住你嗑药了,会怎么样?我不是说大麻,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不会的,我强大到娘胎里了。”

我指望她会补充一句:“反正我也不吸那些东西。”但显然她不愿意帮我这个忙。“你知道吗,”她的笑容有些僵硬,“前几周发生了很多事情。有时候,我真觉得我……”

她努力想找出恰当的词语。

“怎么了?你觉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