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回头不试,更待何时?(第10/15页)

那天我甚至劝自己卸下压抑的伪装,像其他人一样表现出自己的悲痛。但这也是为了不让任何人揣测到我心里抱着一种远远更为私密、更为沉痛的哀伤,直到我几乎感到可耻地意识到,有一部分的我其实并不那么在乎他的死活,想到他可能肿胀不堪的、残缺不全的遗体终于冲回岸边,我甚至有种近乎兴奋的感觉。

但我骗不了自己。我相信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想要他的肉体,也没人像我一样准备为他奉献那么多。没人研究过他身上每根骨头、脚踝、膝盖、手腕、手指、脚趾:没人痴心妄想抚摸他每寸肌肤,夜夜在床上想他,早晨看他躺在泳池畔他的那处天堂,朝他微笑,看笑意浮现在他唇上,心思荡漾地想着:你知道我昨晚在你嘴里达到高潮了吗?

或许也有其他人对他暗怀心思,并以各自的方式掩饰或表现。然而,与其他人不同,是我第一个看他从海边走进花园,看着他骑脚踏车的单薄剪影在午后的轻雾中若隐若现,从松树小径那头儿一路往家里来。我是第一个听出他脚步声的人;有一晚他去电影院迟到了,不发一语地站着搜寻其他人的身影,直到我转身,知道他非常高兴我在人群中找到了他。我认出他,凭的是他爬楼梯上阳台时的脚步声变化,还有他落在我卧房门外的脚步声;我认得他在我落地窗外踟蹰止步的声音,仿佛挣扎着要不要敲门,考虑再三后接着往他房间走。我知道骑脚踏车的人是他,因为脚踏车是如此淘气地在砾石道上滑行。明显没有多余的摩擦力,一路继续前进,最后突兀、大胆、果断地戛然而止,他跳下车的方式有点宣告“你瞧瞧”的意味。

我总是尽力把他留在我的视线范围内。除非他不跟我在一起,我从来不让他漫无目的离开。他不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我倒是不太在意他做什么,只要他还是跟我在一起时的那个人就好。他离开时,别让他变成另一个人。别让他变成我从来没见过的人。除了他跟我们、跟我在一起时,我所知道的那个人生之外,别让他再有另外的人生。

别让我失去他。

我知道我抓不住他,没什么能奉献的,没什么吸引他的。

我什么都不是。

只是个孩子。

他只在自己方便的时候施舍一点注意力给我。有一天我决定读读“他的作者”赫拉克利特写些什么,他帮我理解其中一段文字时的态度令我想到的不是“和善”、“宽厚”这类字眼,而是更高等级的“耐心”与“容忍”。过了一会儿,他问我喜不喜欢我正在读的书。这问题与其说出于好奇,不如说是为了找机会随意闲聊。一切都是漫不经心。

他觉得漫不经心无所谓。

——你怎么没跟其他人去海边?

——回去弹你的吉他吧。

——回头再说!

——给你的!

只是找话说而已。

只是随便聊聊。

没什么。

奥利弗接到许多家庭邀请。对我们家的夏天住客来说,这也算是某种传统。父亲一直希望他们别拘束,多和人“聊聊”他们的书和研究主题;他也认为学者应该懂得怎么跟外行人说话,所以总是请一些律师、医生、商人来家里用餐。他总说,在意大利,人人都读过但丁、荷马、维吉尔21,无论跟谁谈话,只要先扯点但丁或荷马就对了。维吉尔是一定要讲的,接下来可以提提莱奥帕尔迪22。然后尽管用你所知道的一切让人折服,不管是策兰、芹菜或萨拉米腊肠,都没关系。这也有个好处,就是让夏季住客的意大利语得以精进。会说意大利语是住在这里的必要条件。让他们在B城巡回吃晚餐还有另一个好处:我们不必每天晚上都跟他们同桌用餐,也稍稍减轻了一点压力。

21维吉尔:罗马诗人

22莱奥帕尔迪:意大利诗人、学者、哲学家。

但奥利弗接到的邀请多得令人眼花缭乱。奇亚拉和她妹妹一星期至少邀他两回。一名来自布鲁塞尔的漫画家夏天在这儿租了一栋别墅,他希望奥利弗参加他的周末晚宴,聚会只邀请一些住在近郊的作家和学者。还有与我家隔三栋别墅的莫雷斯奇家、来自N城的玛拉斯皮纳家,偶尔还有在小广场的酒吧或“跃动舞厅”认识的朋友。这还不包括他晚上玩扑克或桥牌的结交,以我们完全不知道的方式活跃着。

他的生活就像他的文稿一样,尽管怎么看都给人以混乱的印象,却总是做好了谨慎的区分。有时候他不吃晚餐,只跟玛法尔达说声“Esco,我出去喽。”就出门了。

我很快就知道他的Esco只是另一个版本的“回头再说”。简明扼要、没得商量的告别,不在离开前说出口,而是踏出门槛外才说。你背对着被你留在身后的那些人说。我为那些站在接受那一端,想要抗辩或恳求的人感到难过。

不确定他是否会跟我们一起吃晚餐,是一种折磨,却是可忍受的。不敢问他会不会来,才是真正的酷刑。有时候我几乎放弃了,觉得他当晚不跟我们吃晚餐,却听见他的声音或看见他坐在他的位子上时,我的心会猛然一跳,就像一朵有毒的花朵忽地绽放。看见他,以为他今晚会一起吃晚餐,最终却听到他一句专横的Esco,则让我体会到,总有一些愿望会落空,就像翩翩飞舞的蝴蝶被剪掉了翅膀。

我希望他离开我们家,好让这一切有个了断。

我也希望他死掉,这么一来,如果我控制不住想他,控制不住地担心下次不知何时才能见到他,至少他的死足以了结这一切。我甚至想亲手杀了他,好让他知道,仅仅他的存在本身对我而言是多大的困扰;他的随遇而安,如鱼得水,永远表现出“我不在意这、不在意那”的态度,其他人都要先打开门走出去,他却直接跳过通往海边的栅门——这一切都多么让人受不了!更别提他的泳裤、他在“天堂”的位子,他蛮横无礼的“回头再说”,还有对杏汁的咂嘴之爱。如果我不杀他,那我要让他终生残废,这样他会坐在轮椅上和我们待在一起,永远不回美国。如果他坐轮椅,我就随时知道他的行踪,也很容易找到他。我就会有优越感;既然他瘸了,我就是他的主人。

接着我意识到,我也能自杀,狠狠地伤害自己,让他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如果我划伤我的脸,我希望他看着我,想不通为什么有人会这样伤害自己,直到多年多年以后回头(没错,回头再说),他终于拼凑出事情的全貌,懊恼地撞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