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回头不试,更待何时?(第6/15页)
或者他的微笑可能是他以自己的方式以牙还牙地反制我的解读,心照不宣地暗示:如同我识破他企图若无其事提出邀约的表象,他也发现我因为明白彼此有这么多难以察觉的相似点而获得那种精明、狡猾、罪恶的乐趣这点,觉得实在令人莞尔。这一切或许都不是真的,只是我无中生有的想象,但我们俩都知道对方看到了什么。当晚,我们骑车去戏院时,我开心得像是飞翔在云端,而且一点儿也无意隐藏这样的心情。
既然他那么善于察言观色,又怎么可能没注意我为何唐突地躲开他双手的抚触?怎么可能没注意到我已投身在他的掌握中?怎么可能不明白我不希望他放开我?怎么可能没察觉他替我按摩时,我僵硬的身体是最后的避难所、我最后的反抗、我最后的伪装,而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抗拒,我只是假装在抵抗,事实上我已经无力抗拒也不想抗拒,无论他做什么、或要我做什么?那个周日下午,除了我们俩之外没人在家,当我坐在床上,看着他走进我房间,问我怎么没跟其他人去海边而我没有回答,只是在他的凝视下耸了耸肩——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那只不过是为了隐藏我已经无法鼓足气力说话的事实,只要我发出一点声音,恐怕就会不顾一切向他告白,或者禁不住啜泣不止?从小到大,从来没人让我陷入这样的困境。我拿过敏当借口。他说他也是,我们或许有同样的毛病。我又耸了耸肩。他一手抓起我的泰迪熊,把熊的脸转向自己,在布偶耳边低语几句,接着把泰迪熊的脸转向我,变了声音问道:“怎么回事?你心情不好?”他一定注意到我只穿着泳裤——我的裤腰是否太低了?“想去游泳吗?”他问。“回头再说,或许吧。”我模仿他的措辞,也想在他发现我呼吸困难之前尽量少说话。“我们现在去吧。”他伸手要扶我站起来。我抓住他的手起身,却转身面对墙,避开他的视线。“非去不可吗?”这已经最接近我想说的。别去。留在这里陪我。任你的手随意抚触你想碰的地方;脱掉我的泳裤,占有我。我不会发出一丝声音,不会告诉任何人……
他什么也没察觉吗?
“我在楼下等你。”他说他要去换衣服,然后走出了我房间。我看着裤裆,这才惊慌地发觉有印湿的痕迹。他看到了?他当然看到了。所以他才要我们一起去海边。所以他才走出我房间。我握起拳头敲自己的头。我怎么这么不小心,这么没脑子,这么蠢不可及?他当然看到了。
我应该学学他可能有的反应:耸耸肩,不在乎看见我湿了。但我不是这种人。我永远不可能觉得“就算他看见又怎样”。这下他知道了。
我从未想过,就在我身边,竟然有这么一个人,住在我们家,陪我母亲打牌,和我们共进早餐、晚餐,纯粹为了好玩而在周五背诵希伯来祷词,睡我们的床,用我们的毛巾,结识我们的朋友,雨天和我们一起坐在客厅里裹着同一条毛毯看电视——天气冷了,我们觉得大伙儿聚在一起听外面雨打窗权,感觉温暖又舒服——仿佛是另一个我一般,喜欢我喜欢的,想要我想要的。我从未起过这样的念头,因为除了在书上读到的、从谣言里猜测的和无意中听闻的淫言秽语外,我仍然活在这样的错觉里:我这个年纪的人没有谁想要同时扮演男人和女人的角色,或是同时想跟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我也曾经对同龄的男孩怀有欲望,也跟女孩子在一起过。但之前似乎连微乎其微的可能性都没有——像他这般完全接受自我的人,竟然想要和我分享他的身体,而我也同样渴望奉献出我的——直到他走下出租车、来到我家中。
然而,在他抵达大约两周后,每到夜晚,我满脑子只希望他走出房间。不是从前门,而是经过我们共用阳台的落地窗。我想听他落地窗打开的声音,听他布面平底凉鞋踏上阳台的声音,然后是我这边从不上锁的落地窗被推开的声音。众人入眠的夜里,他走进我的房间,钻进我的被窝,不由分说褪下我的衣物,当我渴望他超乎我对任何一个人的渴望时,轻轻地、温柔地,以一个犹太人对另一个犹太人的友爱,向我靠近;在他听到我那句已在舌尖练习了无数遍的“请不要伤害我”——真正的意思其实是:“随意对我做你想要的”之后,轻轻地,温柔地……
白天我不常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过去几年夏天的白天,我习惯占用后花园泳池畔一张撑有阳伞的圆桌。之前那位夏天住客帕维尔喜欢在房里工作,偶尔才走到阳台上看看海或抽根烟;在他之前的梅纳德也爱待在自己房间工作。奥利弗喜欢有个伴,起初他和我共用桌子,最后却渐渐喜欢在草地上铺一条大床单躺在上面,两边放着他零散的手稿,还有他喜欢称为“东西”的用品:柠檬茶、防晒霜、书、布面平底凉鞋、太阳镜、彩色笔和音乐;他戴着耳机听音乐,所以除非他先开口,否则听不到别人跟他说话。有时候,当我早上带着乐谱或其他书到楼下,他已经穿着红色或黄色的泳裤,汗涔涔地在太阳下躺成大字形。我们慢跑或游泳回来后,早餐已经在等着我们了。后来他习惯把“东西”留在草地上,人躺在铺了瓷砖的游泳池畔。他称游泳池畔为“天堂”——“这儿是天堂”的简称,因为午餐后他常说“现在我要去天堂”,然后补上一句“去晒太阳了”,当做拉丁学者的圈内笑话⑨。每次他躺在游泳池畔同一个地方,我们便取笑他花上大半天泡在防晒乳液里。“你今天早上‘在天堂’待了多久?”母亲问道。“整整两个钟头。不过下午我打算早点回去,晒久一点。”去天堂的门阶也就是指躺在游泳池畔,一只脚垂在水里,戴上耳机,脸上覆着草帽。
⑨这里的“晒太阳”用了apricate这个有希腊词源的罕用字。
这是一个没有缺憾感的人。我无法了解这种感觉。我羡慕他。
“奥利弗,你睡着了吗?”当游泳池畔的空气变得愈发安静逼人的时候,我会问他。
沉默。
接着传来他的回答,几乎像一声叹息,好似浑身没有一块肌肉运动。“是啊。”
“抱歉。”
他那泡在水里的脚——我原本能亲吻每一根脚趾头,吻他的脚踩和膝盖。他拿帽子遮住脸时,我盯着他泳裤看的频率有多高?他不可能知道我在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