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回头不试,更待何时?(第7/15页)
或者,我问:“奥利弗,你睡着了?”
长久的沉默。
“没有,在思考。”
“思考什么?”
他动动脚趾轻轻打水。
“思考海德格尔⑩对赫拉克利特某段文字的诠释。”
⑩海德格尔:德国哲学家。
或者,当我不练习吉他,他也不听耳机的时候,依旧用草帽遮住脸的他会突然打破沉默。
“艾里奥。”
“嗯?”
“你在做什么?”
“读书。”
“不,你才没有。”
“不然,在思考。”
“思考什么?”
我多想告诉他啊。
“私事。”我回答。
“所以你不告诉我?”
“所以我不告诉你。”
“所以他不告诉我。”他重复着,看起来忧心忡忡,仿佛向某个人解释我的事。
我多么喜欢他那样重复我自己刚刚重复过的话。这让我想起一个爱抚,或一个姿势。第一次发生完全是偶然,第二次却变成有意为之,第三次更是如此。也让我想起玛法尔达每天早上替我整理床铺的样子:先把被单盖在毛毯上,然后反折塞入毛毯上的枕头下方,最后再覆上床罩——塞在这层层叠叠里的,是既虔诚又纵容的某个东西的象征,就像对刹那激情的默许。
那些午后的沉默总是轻松而不唐突。
“我不告诉你。”我说。
“那我要回去睡觉了。”他说。我心跳如雷。他肯定知道了。再度陷入深深的沉默。过了一会儿……
“这里是天堂。”
接下来至少一小时,我不会听到他再说一个字。
人生中我喜爱的莫过于此,当我坐在我的桌边细读改编谱,他就趴在地上圈点他每天早晨从B城的译者米拉尼太太那儿拿来的文稿。
他偶尔会摘掉耳机,打破漫长而闷热的夏日早晨那种压抑的沉默,说:“你听听这个……你听听这段蠢话。”然后大声朗读出来,不愿相信这是几个月前他自己写下的句子。
“你觉得有道理吗?我觉得说不通。”
“或许你写的时候觉得有道理。”我说。
他思考了一会儿,仿佛在斟酌我的话。
“这是几个月以来,所有人对我说过的最仁慈的话。”讲得非常诚恳,仿佛突然降临的天启感动了他,超乎预期地看重我的话。我觉得很不自在,撇开目光,终于还是喃喃说出我脑海中出现的第一句话:“仁慈?”
“对,仁慈。”
我不知道仁慈跟这件事有何关系。然而我似乎对于这事态会往何处发展不是很明白,所以宁可让事情不知不觉地过去。再度沉默。直到他下一次开口。
我多么喜欢他打破我们之间的沉默说点什么,什么都好——问我对A的看法,或问我是否听说过B。在我们家,从来没人针对任何事问过我的想法——我以为就算他不清楚个中原因,不用多久也会明白并赞同大家的看法,认为我是这个家里的小婴儿。然而他已经和我们同住了三个星期,现在还在问我是否听过基歇尔⑪、贝利⑫、保罗·策兰⑬这些名字吗?
⑪基歇尔:德国耶稣会教士、学者,有时候被称为“最后的文艺复兴人”。
⑫贝利:意大利诗人。
⑬保罗·策兰:犹太裔罗马尼亚诗人。
“听过。”
“我比你大了将近十岁,但直到几天前,这些人我一个也没听过。我真不懂。”
“有什么好不懂的?我爸是大学教授。我从小到大不看电视,懂了吗?”
“够了,回去弹你的吉他吧!”他还作势揉起一团毛巾往我脸上扔。
我甚至喜欢他训斥我的样子。
有一天我挪动桌上的笔记本时不小心打翻了玻璃杯,掉在草地上,没破。在一旁的奥利弗起身拾起玻璃杯,把杯子好好放在桌上,而且就放在我的稿子旁边。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来感谢他。
最后说了句:“你不必这么做的。”
他停了一会儿,足够我意识到他的回答可能不是偶然或随便的。
“我想做。”
他想做,我想。
“我想做”,我想象他重复着这句话——温和、恳切、热情,就像他突然感染了那种情绪而表现出来。
在我们家花园里那张圆木桌旁度过的时光,永远烙印在那些让我一心只求时间能够暂停的早晨里。圆桌上那把遮阴不够大的大阳伞,让阳光洒落在文稿上;冰块在柠檬汁里融化,响起咔哒声;不远处,浪花轻轻拍打下方大礁石的声音;附近人家传来的声响,流行金曲合辑不断重复播放时发出的闷闷噼啪声……希望夏天永不结束,让他永不离去,让无尽重复的音乐永远播放。我的要求很少,我发誓我将别无所求。
我想要什么?为什么即使我准备好了要毫无保留地坦承一切,我仍然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或许我最不希望的,是让他来告诉我,我没有问题,我和其他同龄少年没什么不同。我能够轻易将自尊丢在他脚边,只要他愿意弯腰捡起,我将心满意足而别无所求。
我是格劳克斯,而他是戴奥米底斯。以男人之间某种莫名的崇拜为名我拿我的黄金盔甲换他的青铜盔甲⑭。公平交易。双方都不讨价还价,就像双方都不提俭朴或铺张。
⑭格劳克斯的与戴奥米底斯在特洛伊战争期间分属敌对的两方。由于双方家族曾经是世交,因此在战场上相遇时不仅没有交战,反而交换武器表示亲善。格劳克斯的盔甲是黄金制的,戴奥米底斯的盔甲是青铜制的,因此后来有“格劳克斯的交易”(aGlaucusswap)这个词,表示“显然过于轻率的交易”。
“友谊”这个字眼在心底浮现。但众人定义的友谊,是一种陌生的、不活跃的、我毫不在意的东西。相反地,从他走下出租车直到我们在罗马告别,我想要的可能是所有人类对彼此的要求,那种让人生值得一活的东西。但必须由他先主动,然后我才可能付出。
我记得在哪儿听过一个法则:当A完全迷恋B的时候,B必定无可避免地也爱上了A。Amorch' anull' amatoamar perdona 。“爱,让每一个被爱的人无可豁免地也要去爱”——这是弗兰西斯卡⑮在《地狱篇》⑯里说的话。耐心等待并充满希望。我抱着希望,永远等待——或许这才正是我一直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