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莫奈的崖径(第8/23页)
叛徒。叛徒。
我等他淋浴出来。可是他似乎永远洗不完。
等我终于偷看走廊一眼,我注意到我的房间整个暗了。门是关上的。有人在我房里?我闻得出他用的“罗杰与嘉列”牌洗发精的气味,他离我好近,我知道只要抬起手臂就能碰到他的脸。他在我房里,站在黑暗中,纹丝不动,仿佛犹豫着该叫醒我或摸黑找我的床就好了。喔,主啊,请赐福今夜,请赐福今夜。我没说一句话,只是睁大眼睛想辨认他穿过之后、往后我又穿了好多次的浴袍的轮廓。此刻,浴袍的长腰带就垂挂在离我很近的地方,轻轻摩擦我的脸颊,他站在那儿,随时就要褪下浴袍,任其掉落地上。他是光着脚来的?他帮我锁上门了?他和我一样勃起了?是因为他拉开浴袍,袒露下体,所以我才感觉腰带正在抚弄我的脸?他是故意搔我的脸吗?别停,别停,千万别停。在没有警告的情况下,门渐渐打开。为什么现在开门?
那只是一阵风。一阵风把门关上了。另一阵风把门吹开。淘气地搔弄着我的脸的带子其实是我一呼吸就摩擦我的脸的蚊帐。我听到外头的浴室有流水声,从他开始洗澡,仿佛已经过了好几个钟头。不,那不是淋浴的声音,是马桶的冲水声。那个马桶不时故障,水箱快满的时候又再度流空,接着又重新注满再流空,一遍一遍,彻夜不停。我走到阳台上,分辨出大海雅致的淡蓝轮廓。天已经破晓。
一小时后我再度醒来。
早餐时,照惯例,我假装根本没注意到他。反而是母亲一看到他,第一个高声叫道:“瞧你看起来多憔悴啊!”虽然如此坦率评论,但她对奥利弗说话时,仍维持正式的谈吐。父亲抬头看了一眼,继续读报。“我向上帝祷告,希望你昨晚海削了一笔,否则我就得设法跟令尊交代了。”奥利弗用茶匙扁平的那一侧拍蛋,敲开半熟蛋的顶端。他还是没学会。“我战无不克,教授。”他对着鸡蛋说话,跟我父亲对着报纸说话如出一辙。“令尊赞成吗?”“我自食其力。我从大学预科就开始自食其力,家父从无反对。”我羡慕他。“你昨晚喝很多?”
“那个——还有别的。”他忙着在面包上涂奶油。
“我大概不太想知道吧。”父亲说。
“家父也一样。而且老实说,我自己也不想记得。”
这是说给我听的?听着,我们之间绝对不会有什么,你愈早想清楚,对我们愈好。
或者这一切都是魔鬼的故作姿态?
有些人谈起自身罪恶时,总像谈论一些难以断绝关系只好学会忍耐的远亲。我多么佩服那种人啊。
“那个——还有别的。我也不想记得”就像“我了解我自己”,暗示了一个只有他人,而非我,才得以靠近的领域。我多么希望有一天我也能说出同样的话来——光天化日之下,我可不想记得自己在夜里做过的事。我怀疑还有什么事让人在完事后得要淋浴。你淋浴是为了让自己振作,否则身体撑不住?或者你淋浴是为了忘却,洗去昨夜所有脏污与堕落的痕迹?啊,借着对这些事摇头,喝一杯患有指关节炎的玛法尔达鲜榨的杏汁,喝完顺顺嘴,好把一切冲洗干净,昭告你的恶行!
“战利品存好了?”
“不但存起来还投资呢,教授。”
“但愿我在你这个年纪就有你这种头脑;那我会少犯一些错事。”
“您?错事,教授?老实说,我甚至无法想象您会犯错呢。”
“那是因为你把我看成偶像,而不是活生生的俗人。或者更糟:认为我是个老派人物。可是有的。我也会犯错。每个人都有一段误人歧途的时期。比方说,转换生涯跑道,或选择另一条路的时候。但丁就是这样。有些人知错能改,有些人假装反省,有些人一去不复返,有些人甚至还没开始就退缩。还有一些人因为害怕任何改变,最后才领悟自己度过了错误的一生。”
母亲叹了一口长气。她用这种方式警告在场朋友,这席话很容易变成伟人自己的即兴演说。
奥利弗继续敲开另一颗蛋。
他眼睛下方有大大的眼袋,看起来真的很憔悴。
“有时候误人歧途的结果却是一条正确的路,教授。或不逊于任何路。”
这时已经抽起烟来的父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是他表示自己并非这方面的专家,而且很乐意听从专家意见的意思。“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什么都不懂。但现在大家什么都懂,大家都不断地说、说、说。”
“或许奥利弗需要的是睡、睡、睡。”
“教授太太,今晚,我保证,不玩扑克牌、不喝酒。我会穿上干净的衣服,看稿,晚饭后大家一起看电视,玩卡纳斯他牌⑩,像小意大利的老人家那样。”
⑩卡那斯他牌(canasta):一种用两副纸牌玩的游戏。
他脸上带着不大自然的笑补充说:“不过我得先去见见米拉尼。不过今晚,我保证,我会是整个里维埃拉地区最乖的男生。”
确实如此。短暂走避B城之后,他整天都是“绿色的”奥利弗,一个不比薇米妮年长的孩子,有她的真诚,却没有她的芒刺。他也让本地花店送了很多种花卉来。“你疯了!”母亲说。午餐后,他说他要小睡一下——那是他与我们同住的期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说要小睡。事实上他也真的睡了,他五点左右醒来以后,仿佛年轻十岁,显得脸颊红润,眼神安定,憔悴消失无踪。看起来简直跟我同样年纪。那晚家里没有宾客,一如约定,我们全坐下来一起看爱情电视剧。最棒的是,包括顺路逛过来的薇米妮和“座位”在客厅门边的玛法尔达,大家对每个场景一一发表议论,预测故事的结局,不时因为故事、演员、角色的愚蠢而生气或嘲笑。“怎么,换做你,你怎么做?”“我会离开他,就这样。”“玛法尔达,那你呢?”“嗯,依我看,打从他第一次要求,她就应该接受,而不是一直拿不定主意。”“我正是这个意思!她活该。”“她真的活该。”
期间只有一通美国来的电话打断了我们。奥利弗讲电话一向简短到几乎显得草率。我们听到他吐出他那无可避免的“回头再说”挂断,在我们还没会过意来以前已经回到座位问他错过什么剧情。挂掉电话以后,他总是不置一词,我们也从来不问。大家同时自愿向他报告剧情,包括父亲——他的版本比玛法尔达的还不正确。吵吵闹闹,结果我们漏看的剧情比奥利弗因为那通简短电话错过的还多。笑声不绝。就在我们专注盯着高潮迭起的剧情时,安喀斯一度走进客厅,摊开湿透的旧T恤,亮出今晚的战利品:一条大海鲈,瞬间决定它成为明天午餐与晚餐的命运,那么大一条鱼,见者有份。父亲决定倒点格拉巴酒给每个人,连薇米妮也喝了几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