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莫奈的崖径(第9/23页)

当晚我们早早上床。精疲力竭是那天的主调。我一定睡得很熟,因为我醒来时,早餐已经收走了。

我看见他横卧在草地上,左边摆着字典,胸部正下方有黄色的拍纸簿。我希望他形容憔悴,或者有昨天维持了一整天的那种心情。不过他已经开始努力工作。我不好意思打破沉默。我很想故技重施,假装没注意他,但现在似乎很难这么做,尤其两天前他告诉过我他已经看透我的小伎俩。

一旦再度回到互不交谈的状态,知道彼此在作战,对我们之间的关系会不会有任何改变?

或许不会。甚至可能将壕沟挖得更深,因为我们都很难相信彼此会蠢到去假装先前坦承的那件事不是真的。但我压抑不住。

“那天晚上我等你好久。”听起来就像父亲无故晚归时,母亲谴责父亲的语气。我从来不知道我也会用这么暴躁的语气说话。

“你为什么不进城?”他回答。

“不知道。”

“我们玩得很开心。你来的话应该也会。不过你至少休息了吧?”

“算是吧。睡不着,不过还好。”他又重新盯着刚刚看的那一页,还默读每个音节,或许想表示他很专心。

“你今天早上要进城吗?”

我知道我在干扰他,我厌恶自己。

“回头再说。或许吧。”

我应该听懂他的暗示,我也的确听懂了。但我也拒绝相信一个人能变得这么快。

“我自己倒是要进城。”

“原来如此。”

“我订的书总算来了。今天早上我要去书店拿书。”

“什么书?”

“《阿蒙丝》。”⑪

《阿蒙丝》(Armance ):司汤达于一八二七年出版的第一部小说,书中以对贵族社会的讽刺观察为背景,描述一对表兄妹的爱情故事。

“我可以帮你去拿。”

我看着他。感觉像个孩子用尽一切间接恳求、暗示的办法,却无法让父母想起曾经答应过带他去玩具店一样。不需要拐弯抹角。

“我只是希望我们能一起去。”

“你是说像那天一样吗?”他补了一句,仿佛想帮我说出我说不出口的话,却因为假装忘记事情发生的确切日子,而让情况同样棘手。

“我认为我们再也不会做那种事了。”我想输得高贵而有尊严。“不过,没错,像那样。”我也懂怎么搞暧昧。

对我这样一个极为害羞的男生来说,讲出这种话的勇气只有一个源头:我连续两晚或许三晚做的一个梦。他在我的梦里恳求我说:“如果你胆敢停下来,还不如先杀了我。”我以为我记得梦中的情境,但因为实在太难为情,所以即使面对自己,也不愿意爽快承认。我在它周围拉上幕布,只能偷偷摸摸、匆促地偷窥一眼。

“那一天属于不同的时空偏差。我们不要无事生非……”

奥利弗听进去了。

“这种智慧的见解,是你最迷人的特性。”他把眼光从拍纸簿上抬起来,坚定地凝视我的脸,让我觉得非常不自在。“你那么喜欢我吗,艾里奥?”

“我喜欢你吗?”我想用不可置信的语气,好质疑他竟然怀疑这种事。但接着我想到更好的。我打算加上意思应该是“一点都没错”却饶富意义而闪烁其词的“或许”来缓和回答的语气。然而就在此时,我竟脱口而出:“我喜欢你吗?”奥利弗,你竟然还要问?我崇拜你。就这样,我说出来了。我希望这句话让他吃惊,像打在脸上的一巴掌,好有机会紧接着给他最慵懒的爱抚。既然我们谈的是“崇拜”,那“喜欢”算什么?但我也希望我用的动词,能承载充满说服力的制胜一击,好让迷恋对象的亲密好友偷偷将他拉到一旁,对他转述:“听着,我想你应该知道……某某崇拜你。在这种状况下,“崇拜”似乎比任何人敢说的话都透露更多,却也是我能想到的最安全最晦涩的语句。我希望能抒发心中的真情,同时准备后路,好在我冲过头时立即撤退。

“我跟你去B城,可是……不说话。”他说。

“不说话,什么都不说,一个字也不说。”

“我们半小时后去骑车如何?”

噢,奥利弗,去厨房找点吃的东西的路上,我对自己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我会跟你一起骑车上山,我会跟你骑车进城,比赛看谁先到。到了崖径,我不会指着海叫你看。你去找译者的时候,我会在小广场的酒吧等你。我会触摸在皮亚韦河殉身的无名士兵纪念碑,一个字也不说。我会带你去书店,把脚踏车停在店外,一起进去再一起离开,而且我保证,我保证,我保证,完全不提雪莱或莫奈,我也绝对不会卑屈地告诉你,两天前的夜里,你让我的灵魂如何迅速老去。

我要享受这段短短旅程,我不断告诉自己。我们是两个骑车旅行的年轻人,我们要进城然后回来,我们要游泳,打网球,吃,喝,深夜在小广场邂逅,而这同一座小广场,就是两天前的早上,我们说了许多但其实什么也没说的地方。他会和一个女孩在一起,我也和一个女孩在一起,我们甚至觉得快乐。如果我没把事情搞砸,我们可以天天骑车进城再一起回来,即使他只肯给这么多,我也接受——甚至,更少我也愿意将就,只要能拥有这些愿望的碎片。

那天早上我们骑车进城,没多久他就处理完翻译的事。我们在咖啡店仓促喝了一杯咖啡之后,书店仍然没开。我们继续在小广场徘徊,我盯着战争纪念碑看,他则远眺斑斑点点的海湾,雪莱的鬼魂尾随我们一步一步走过城区,比哈姆雷特之父的召唤声更响亮,而我们俩不置一词。不假思索,他问起怎么可能有人淹死在这样的海里?我立刻报以微笑,因为我逮到他出尔反尔的企图,旋即双双为此露出狼狈为奸的微笑,就像发生在两个人谈话间热情潮湿的吻,两人都没多想,就借着双方为了避免探查彼此的不设防,而刻意摆放在两人之间、滚烫火红的点心,寻找彼此的嘴唇。

“我以为我们不……”我发话。

“不说话,我知道。”

回到书店,我们把脚踏车留在外面才进去。

这感觉很特别。仿佛带人参观你的私人小教堂,你常光顾的秘密基地,就像崖径那儿。我们来这里独处,梦想着别人。这是你进入我生命之前,我梦想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