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孟买剧场(第22/38页)

这么说来,他的婚姻是出于爱情的结合。他家中的其他人是否也效仿了?

他说有一位妹妹在大约一年前也是恋爱结婚的。

“这种婚姻越来越普遍,不是吗?”

“没错。”接着,尽管刚刚讲到自己婚姻的浪漫经过,他却严肃了起来。显然,他对妹妹的婚事并不满意。“除非心灵相通,否则爱情的结合无法长久。如果是为了相貌而结合,婚姻维持不下去。”

“你妹妹的爱情婚姻遭到了反对?”

他的答复有点暧昧。“没有反对。她纯粹为了相貌结婚。”

“对方做什么工作?”

“阿育吠陀派医生。”“阿育吠陀”即传统印度教医术。

“有钱吗?”

“算不错,但还不能独立门户。所以我才要我妹妹去找个工作。他们住在西恩。前不久我才替她找了一份工作。”

西恩是巴布住的那个郊区。西恩会不会就是达拉维,只是比较说得出口?

我问他:“住在西恩的公共住宅区?”

“他们住在一栋有模有样的公寓大楼里。不过,我也不是真的很清楚。现在我跟我妹妹没有什么牵扯了。我已经替她找到工作,别的我什么都不想过问。”

“那又是为什么?”

“男方在经济上不能独立。”

“你妹妹工作的收入有多少?”

“九百卢比左右。”

“你不想去看看她过得怎么样?”

“不想,不想。我已经为她找了工作。他们有一个孩子。我不想去。我妹妹跟我想法有出入,这我可不喜欢。她的生活质量很差,眼界很低。在她眼中,我的教育程度不够高。不过,我认为我的想法可比她高明。她的想法是:‘必须要有自己的楼房住宅,必须要有一大笔钱。’可是她没那个能力。”

这段话是查鲁翻译出来的,我不能确定戈提先生的意思是什么。他先前说过,他看人只看心。或许,他现在想说的是,他妹妹的物欲期望超越了她的教育程度,而这是她的荒谬之处。

“她不会跟别人配合,”戈提先生说,“我太太就可以配合。但我妹妹不能配合我太太。”也许问题就出在这里。

“你妹妹长得漂亮?端庄大方?”

“不尽然。”他用英语说出这几个字。以印度人左右摇头的方式表示肯定,又用英语说,“过得去。”然后,他重述他的立场。“我不那么看重血缘关系。我的亲人从来没有帮助过我,只有朋友帮助过我。现在我有了名声和地位,许多亲人就找上门来了。不过我不太理睬他们。”

“你为什么说你妹妹眼界很低?”

他没有回答。

我直接问查鲁:“作为湿婆军的一分子,他不是应该鼓励像他自己这样的人去追求某些目标吗?”

查鲁和戈提先生谈了一会儿,然后告诉我戈提先生的答复。“重要的是,一个人要清楚自己是否真的有条件去追求某个目标。别人时常来找我帮忙,但我不认为他们应该得到帮助。我要看他们是否值得帮助。”

我问起墙上那张老虎海报。他说那是一个朋友送的。他念出那几个英文字:“You observe a lot—by watching.”他说这句话时舌头不灵光,不顺溜。不过,他似乎给这几个字添了特殊甚至神秘的意义。我问到另一幅画中的湿婆吉加冕礼,或是觐见礼,那是哪一年的事?他不知道。

他妹妹要从这里挣脱。为此,他尚未原谅她。他也未曾原谅她所选择的恋爱婚姻——但他却认为自己选择这种婚姻是意志和个性的表现。他是个硬汉,如今他已永远离不开把他造就成这种人的分租公寓。或许,出于他所倚仗的那一份湿婆军成员的优越感,他觉得妹妹的作为——还有别的种种——不符合体面和正确的老标准。

或许那位妹妹会过得很好,或许她会有办法独立自主,不必依靠家人或家族或种姓。不过,在孟买,有人也正是因此而从缝隙掉入深渊,其中一些幸运的,则会再被冲到像达拉维那种地方。离达拉维不远处,那个在哥哥眼中怀着荒谬至极的期望、会招惹麻烦的女孩拥有一间“有模有样的大楼”里的公寓——几乎可以确定,那公寓是几天前让巴布心情低落的那些单调的“公共住宅”里的一间。

你见过的人和报纸专栏作家都说,印度社会正在“犯罪化”。他们的意思是,在印度办起事来困难重重,因此政党和商界人士只好利用帮派分子来达成目标或提高办事效率:包括防止政治背叛、募集政治献金、逼债、催收口头定下的“黑钱”。

现在,犯罪相当有利可图。帮派像政客那样争夺地盘,这阵的新闻就报道了孟买的帮派火拼。报纸和杂志上所写的这些火并,读起来很像发生在印度许多邦的那种不明就里的政治纷争。令人不明就里,因为政治本身就令人费解:没有原则或政党路线,只有政治人物。人与人之间非敌即友,帮派之间、政客之间的关系随时都在变化。像政治的情况一样,孟买拥挤街头的厮杀也是为了争夺权力和龙头地位。尘埃落定之后,报刊就开始竞相专题报道新当上孟买黑社会头目的大哥。

这位大哥在另一方面也像政客:关于他的报道那么多,访问他的记录那么多(虽然他的老巢不在印度境内,而在波斯湾的迪拜),所有这些文章都如出一辙。像许多公众人物一样,这位大哥已经被报纸定型了,他没有什么新东西可以说了。

我觉得我还是去见个排行低一点的非大哥级的人物比较好,一个不常被访问,生平还没被一锤定音,因此可能还有些话可谈的人物。我并不真的认为能够安排这样的会见——我只是个路过的访客,没有什么可以提供的。不过,孟买的帮派分子爱出风头,而且对以英文写作的人特别有兴趣。他们也想扬名国外。

帮我接头的人名叫阿吉特。有天近傍晚时,我们搭出租车前往达达尔,这是一段快让我变成识途老马的车程。我们下出租车之后走了一段路,穿过傍晚时分的悠闲人群,来到一家电影院旁边的槟榔店。我们夹在闲荡的电影观众之间,在那里等了一阵子,直到有个人向我们打招呼,接着又来了另一个人。我们跟着第二个人走。我们路过几条看来是有钱人住的街道,最后从侧门走进一栋树荫下的房子,一进门,黄昏的余晖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