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孟买剧场(第27/38页)
“让别人享受财富吧。我有的是心灵的平静。”他笑着说,事实上他过得不错。现在,他不是付费房客了。他刚为自己买了一间公寓,是孟买人所谓的“一屋一厨”,一间像我们正在其中交谈的这种公寓。面积是三百九十三平方英尺,房价七万五千卢比。
我做了一番简单的计算。他到孟买已经六年了,而他说每月有一千卢比收入。那么,那套公寓的价格比他六年的全部收入还要多。他是不是贷了款?
他和蔼笑着说:“没有。用储蓄买的。”
储蓄!这样说来,他大体上只靠着作为祭司所得到的馈赠度日,为人家做仪式的收入则几乎没有动用。
他说:“我是分期付款的。因为我是祭司,建筑商给我特别通融。他是我社群里的人。”
“在孟买没多少人有那种运气。”
他只简单地说:“我把那当作神的恩宠。”
接着我又得知,他甚至已经有了成家的念头。嫁给他的女人不会太好过,因为他得整天在外头忙着仪式。因此,他心想最好有个——他用英语说——有工作的妻子,这当然可以减轻他的负担,同时对于我可能显得相当关心的那个生活层面有提升之用。
他有没有什么娱乐?
这问得有点偏。在他看来,工作和娱乐没有区别。他是祭司,他是神的侍从,这无关乎劳动和工时。不过,这会儿他还是思索了起来。想着想着,他那双温柔的黑眼珠露出聪慧的笑意。娱乐,娱乐——什么算得上是娱乐?
他说:“我喜欢为神坛做些装饰。”
他总是往内看。这可要怎么说——我们是在孟买,一个有许多宗教、种族和冲突的大都市。他怎么看待这个都市?就说吧,当他看着印度门和泰姬陵酒店附近的观光客时有什么感受?还有那些拥挤的人群,穿着祭司服装的他在他们当中几乎免不了会特别显眼,他又有什么感受?
“我没什么感觉。我有工作,那就够我忙了。我没时间到别人家走动,我没时间瞧这瞧那的。”
他到孟买已经六年了,在预见得到的未来,他还会在这里待下去。虽然如此,齐特拉普尔萨拉斯瓦特婆罗门社群的领袖是他至今还尊敬仰慕的唯一的人。
他往内看,心平气和,把其余的世界隔离于外。或者也可以说,他让别人去打理这世界。这并不是他社群里其他人的态度(他们有些已经搬到波斯湾区,生活在穆斯林之间),不过,这却让他成了一位好祭司。
苏布洛托来自孟加拉,在孟买任职于一家广告公司的美工部门,由于为自己买或租一套公寓是遥不可及的梦想,他在这城市里只能知足地做一名付费房客。有天下午,苏布洛托带我去见他的一个朋友,一个时运不济的电影编剧。在孟买,时运不济可真就是时运不济。就这位电影编剧来说,他几乎已经沦落到跟他的电影所面向的观众同样的境地——这些人(如编剧自己后来在访谈中所说)蜂拥到热烘烘、脏兮兮的电影院里,从银幕上寻求慰藉。
编剧住在孟买中心马希姆区的一栋公寓大楼里,地点靠近一个散发着腐烂臭味的蔬菜市场。这栋公寓大楼每层十户,跟南迪妮所住的那栋一样,不过整理得没有那么好。苏布洛托和我沿着水泥楼梯往上爬时,我们从敞开的门瞥见小房间里杂乱的东西,也看到有人躺在床上或地板上午休。身处在这里的整体氛围中,我的想象力不免蠢蠢欲动,想把这些身影和姿势编排成较凶恶的情景。
我们抵达所要前往的楼层,然后沿着午后艳阳照射下的阳台或走廊走到一间刚刚刷过漆、几乎空无一物的房间。阳光斜射进这房间,投下影子;房间里靠着相对的两面墙各有一张床,另外有两把折叠椅;挂在一面墙上的三只编织篮算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装饰,让这里有那么一点点家的感觉,或许也流露出一丝孟加拉的风情。在这些清爽的摆设——几乎像即兴使用的舞台道具——构成的场景里,有我此行要拜访的作家:穿着白色孟加拉服装的高瘦男子,四十多岁,容貌英俊,神情尖刻,看得出心中压抑着一股愤怒。我马上对他产生了同情。
片刻之后我才想到,这个如此简朴整洁的房间应是为了我们来访而特别清理过了。这是公寓里唯一的房间,两个人在其中作息。在挂着帘子的门的另一头,连着一块做饭的地方。
作家说:“我是在加尔各答上学的。我老是回想起那地方。在心理上,那是我的故乡,那是让我感到愉快的地方。在那里,我觉得随时都有新玩意儿,我也在那里立志成为电影编剧。电影编剧的日子不好过——这我可知道,而且我还先当了十一年的成本会计师。那段日子正是印度想要转变成一个大工业国的时候。国内许多地方都在大兴土木,我就在建筑业里做成本会计师。我的工作地点调来调去,到过全国各处,常常待在荒凉又空荡荡的地方。我变成了流浪客,直到现在还是如此。
“在一个晴朗的日子,我就那样抛开了我的工作。事情是在这里、在孟买发生的。我随公司来到孟买。当时是六十年代晚期,孟买正在大规模工业化。我在这里离职,然后参与了许多戏剧界的活动。我在建筑业的那段日子,闲时读了不少东西。在我们所到的一些地方,根本没有别的事可做。我到了孟买后,发现这里的朋友——先前在别的地方认识的——有许多是戏剧界里的人。
“到了七十年代,许多戏剧界人士变成了电影界的人。政府设立了电影投资公司,有的是钱让你用。因此,我许多朋友从那里拿到钱,加入阵容,拍了不少好片。可是这些好片后来并没有发行上映。它们在研讨会放映过,在影展里放映过,也有不少长篇大论探讨它们。可惜的是,由于没有在院线放映,一般观众从未看过这些电影。
“让我告诉你离开建筑公司之后我怎么过日子。我跟两个朋友住在一栋高楼的屋顶上,就在水塔下面那个地方。我们贿赂守卫,就那样住了一年。城里最好的观景点,还是免费的。那是一九六九年,我二十七岁。我们唯一喝得起的是乡下的烈酒。跟守卫的约定是这样的:今天晚上我们带一瓶来,明天晚上他带一瓶来,如此轮流下去。结果是,我们在那屋顶上变成了酒鬼。没别的办法。守卫每个晚上都不放过我们——有约定在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