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孟买剧场(第26/38页)

“那不是基督教的观念吗?”

那跟基督教的观念不同,他似乎对基督教的观念一无所知悉。他轻柔地说下去,带着微笑,眼神明亮,南迪妮在一旁翻译。

“我们社群相信,人的灵魂——就是‘atma’——会跟神结合在一起。”他毕竟是一个祭司,仪式的执行者,而不是精神导师、哲学家或宗教领袖,因此他几乎立刻就向我大致描述了丧事中必须做的仪式——这次,他仿佛又觉得他在回答考题。“人死后第十四天要办一场仪式。事先必须备妥种种供品,除了死者喜欢的食物之外,还要加几样。然后还有繁复的祭拜过程。祭拜过后,要把所有供品都摆在一片大蕉叶上,留在屋外。大家等着乌鸦前来啄食大蕉叶上的东西”——印度的乌鸦相当贪婪、敏捷、机警——“如果它来,就表示灵魂已经跟神结合在一起。”

他在庙宇里所学的就是这类东西。那是繁重的课业。办丧事时有仪式,得子时也有仪式。

“有一种给婴儿做的仪式。做这仪式时必须参考《五部经》。那是一本古经,现在有印度各种语言的版本。你查阅那本书,替婴儿算命、取名。这是印度教徒普遍的做法,不限于我们这个社群。我必须学习这一套以及所有其他仪式的细节。假设你搬进一间新公寓,那么你就必须为那地方祛邪。新公寓得保持洁净,因此,你同样必须完成一套相当繁复的仪式。小孩到了八岁时要举行入法礼。当然,婚礼中也有仪式,前后六个小时,祭司要从头到尾念经。”

我想知道仪式细节是绝对固定不变的,还是祭司之间对此有争议——就像在多年前的特立尼达,宗教专家存在争议,而有时只是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譬如,印度教徒的正确问候方式应该为何。

祭司说:“近来,祭司已经开始使用快捷的方式,特别是做婚礼仪式的时候。他们认为六小时的仪式太长了。”他不喜欢捷径。“那样做毫无意义。我觉得,一旦你开始走捷径,一切就都泡汤了。”

这是另一个问题。那套几千年来层层累积而成的、复杂的印度教神学,到底有多少成分已经在孟买泡汤了?我在特立尼达时只跟印度隔了两个时代,却已经对印度教神学的许多部分一无所知——倒是印度教史诗还令我陶醉。后来,我才从艺术史里得到一些片段。失掉其环境与土壤之后,印度教神学似乎就随风而逝,一如过了几个世纪,它已经从爪哇、柬埔寨和暹罗文化里消失:当年促使人们去修筑吴哥窟的激情及信仰体系,如今不可复得。

祭司说,他一向都会仔细解释他所念的经文。他也买了几本雅利安社㉖出版的书。雅利安社是推动印度教改革的组织,本世纪初期较现在更为活跃。雅利安社出的书解释了他所进行的一些仪式的意义,让他能向信徒解释得更为清楚。他自己是否有时会弄不清楚那套神学?

“我的成长过程中一直没有离开它。它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作怖,湿婆的朋友,阎摩的化身。这些本身就是难懂的概念。摆在一起,它们显得更加晦涩了。”

他再次说:“你向神祈祷,使灵魂得以跟神结合在一起。”接着,谈到不同的神祇,他说:“每个人都以不同的方式去理解神,在我们的马特里,我们把他看作作怖。这间马特已有三百年历史,这位神也已经被供奉了好几个世纪。”

“那边的神是否跟巴里的象神欢喜天很不一样?”后者是巴提尔先生所信的神,他赐予信徒好运和信心。

祭司说:“在我看来,所有的神都一样。事实上,象神欢喜天是我最喜欢的神,因为他是知识之神。”

“那不应该是辩才天女吗?”

“象神欢喜天的别名是智慧之神。一牵涉到神,就学无止境,深究下去总是有新的收获。你一旦进入祭司这行业,便不会想离开了。我以此为生,但同时我也通过它不断追求知识。这些年来,我的信仰持续增强,已经到了颠扑不破的地步。如果我从事别的工作,譬如说在银行工作,那么事情可就不一样了。”

祭司的弟弟在银行工作。这位弟弟也受过祭司的训练,不过他同时也曾在当地的学院求过学。祭司说,这是属于祭司阶级的年轻人现在的选择,他们纷纷避开传统行业。例如,有一位在那间庙宇受过完整祭司训练的人,目前在孟买机场附近的一家旅馆当会计。年轻一代不想干祭司这一行。祭司并不责怪弟弟到银行上班。并非每个人都有相同的信仰。纵使他弟弟先前决定到孟买来做祭司,他也很难在孟买找到住处。

“你弟弟在银行的收入有多少?”

“每个月一千两百卢比。”

“跟你赚的差不多。”如果把祭司每天受赠的食物以及布料之类算进去的话,他弟弟的收入可能就少多了。

祭司说,当初,他会因为未能到庙宇所在地的学院好好求学而感到抑郁不安。他常常担心生计会有困难。不过,他已不再为错过的教育而伤神,特别是因为他现在收入几乎跟弟弟持平,而后者还读完学院,进了银行呢。有时候,好意的人会劝他兼做点现代行业以防万一。纵使他的收入几乎不下于弟弟,在孟买还不算高。

“但是,”祭司说,“你去求职时人家开口就问:‘你上过大学吗?有没有修过这门或那门课程?有没有什么工作经验?’因此,我最好还是待在这个行业里。”

“你这么说就好像是找过其他工作。”

“没有。倒是看过许多大学毕业生找不到工作待在家里。”

纵然他不想找个副业,他一定也已经发觉,在孟买市里来来去去将会越来越麻烦,从一场仪式转到另一场仪式将耗掉他越来越多的时间。那么,为了未来着想,他不是应该盘算盘算,准备去做点电力祭司所做的那种事?

他的回答让人觉得他似乎考虑过这一点。“我不认同那种做法。”他指的是把念诵的经文录在卡带上。“你光忙着按快进和快退就够瞧了。”这两个词是用英语说的。“你注意力无法集中,仪式的目的也就完全落空了。”

我说,庙宇和静修处里的祭司或许日子过得穷,但仍不失尊严。甚至到了今天,在孟买过着祭司的穷日子大概也无损体面。情况是否会永远如此?孟买随时在变化,现在大家比过去有钱多了。作为穷祭司,他是否有被人看轻之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