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孟买剧场(第25/38页)

当时他才二十四岁,是个害羞的年轻人,仍然一副乡下模样,未脱庙宇习染。在早期的那段日子,当他替人家做仪式而被问到费用时,他总是撇开钱的问题,告诉他们随意就行。人们就因此占他便宜,只是一开始他并未料到这点。他发觉之后便决定定下收费标准。如果他让客户自行决定付多少钱,有时一场婚礼只会收到区区三百五十卢比——要知道,一场婚礼下来,他常常得念经长达六小时之久,同时还得做许多繁复的事。现在,他替人做婚礼仪式的固定费用是一千卢比,对此可没有人抱怨过。

他就这样在孟买安顿下来,在他那一行树立了名号。大约一年后他姑妈的儿子结婚时,祭司已经有能力搬到别的地方。他成了一名“付费宾客”。这是孟买特有的做法,情况如下:他在别人家公寓的房间或夹层里租一个睡觉的地方。这对他就足够了。

他发现,在孟买作为一位祭司,他拥有一些优势。孟买总共有五位来自他那个社群的祭司,其中两位年纪较大,第三位则在孟买师从其父。我们这位年轻祭司可以说还留有庙宇的原味,因此老派或保守的人比较喜欢他。只有一位祭司比他年轻。

孟买还有第六位祭司。不过,他那么出名,地位那么牢固,作风那么气派,而他的仪式做法也那么现代化,应该把他当作另一类型看待。这位祭司为了适应孟买生活的步调,把旧仪式做了大幅修改,以至于可以在三个半钟头内念完通常需要六个钟头的婚礼经文。这位祭司已经六十三岁了,因为念经的速度而被称为“电力祭司”。他也把某些仪式所念的经文录成录音带,然后卖往海外的社群——主要是波斯湾几个产油国家里的。据说,一卷婚礼用录音带要价一千卢比,较短的仪式所用的录音带则相对便宜些。根据人们的说法,他在这方面做得非常成功,因此他跟太太(一位银行主管)得以到伦敦和美国度了一段长假,甚至在假期当中——真是一事成功,万事顺遂——电力祭司还替人办了三次婚礼和三次入法礼。目前他在孟买的地位相当重要,已经成为湿婆军的领袖之一,他也出资拍摄了一部马拉塔语影片。

年轻祭司这样形容电力祭司:“他是个有经营头脑的家伙。”不过,年轻祭司不想跟这位老名人竞争,他不想录制仪式用录音带。他照老办法做仪式,这让他觉得很妥当。他认为还是有人喜欢这种方式的。由于孟买的交通情况——他每天来往各地可能会花上数个钟头——他一天顶多只能做三个仪式,那对他而言就足够了。

他平均每个月有一千卢比的收入(这是平均数:婚礼并不是每个月都有),对此他已感到满意。另外,他还可以拿到馈赠的食物:仪式中作为供品的大米、椰子、水果、豆类等等。献祭者摆的供品总是非常丰盛,其中一部分在仪式中用去,剩下的便由祭司带走。就这样,每天从这户人家转到那户人家(像耆那教牟尼在交通拥挤的孟买到信众家里乞食那样),我们这位祭司应该会觉得,在远方那间庙宇度过贫困的日子之后,如今他在孟买又找到了安身立命的地方。

现在他是个矮小甚至有点俊俏的三十岁男子,身高只有五英尺多一点。他面貌可亲,留着小髭,肤色跟他所属社群的其他成员一样浅淡。他穿着白色衣物。他的缠腰布有淡褐色的边饰。他戴着一串檀香木珠做的项链,用一只白色尼龙购物袋装着随身物品。他的声音跟他的微笑和眼神一样轻柔。他表现出婆罗门安详和善的典型模样:看起来,他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欢喜无忧。

他关于仪式和食物馈赠的话——还有那只显然是用来装供品的尼龙袋——勾起了我的一些回忆。我小时候在特立尼达,祖母家那边时常有仪式进行,总有人在念诵经文或史诗。这些仪式和念诵倒并没有让我们体会到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反而更让我们明白我们在特立尼达是有别于他人的一群人。这些有时长达数天之久的念诵,使用的是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在我记忆中,这些事随节庆假日而来;它们在进行当中还不时——在仪式的某些阶段,当人们把净化的奶油和红糖放进献祭的火里让它烧得更旺、更香甜的时候——伴随着摇铃、吹螺和击钹的声响。

这些场合让我对宗教专家所享受的特别待遇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们是这些场合里的主要角色,大家必须无微不至地款待他们。你得铺最好的毯子或床单让他们坐,得把最好的食物留下来,在仪式结束时毕恭毕敬地侍候他们吃。然后,当宗教的时刻已过——或者可以说,已成灰烬——而专家们也已不全然是舞台的焦点时,他们可以悄悄拿走大家丢进附有装饰的祭坛上那盆圣火里的铜板,他们也可以拿走燃烧着樟脑(圣火的象征)的铜盘里的铜板,那是先前铜盘在观礼者之间传递时,大家投入其中的:你把铜板投入盘里,手指在樟脑火焰上拂过,然后再把手指按在额头上。

对我来说,这些是久远的记忆,几乎可说是前尘往事。可是在这里,在一个意料不到的场合里,它们却是鲜活的。我是在南迪妮的公寓见到那位祭司的。南迪妮是一本广告杂志的记者。她跟祭司属于同一个社群。她自己不信也不需要仪式那一套,但她的家人似乎有时还会请祭司来帮忙。她的公寓位于达达尔,是一栋公寓建筑——共四层,每层十户——里面的一间。我们所在的是高层的公寓,这是够体面的孟买中产阶级公寓,有阳台,里外各一房。

我一边在脑海里回想着小时候在看到钱从祭坛上微热的灰烬中被耙出、燃烧樟脑的盘子内有点烫的铜板被拿起时所感到的兴奋,一边问祭司他社群里的人是否也把钱投入燃烧樟脑的盘子。他说他的社群里并没有这项习俗。不过,在传着圣火的当口,来自社群之外的人有时会把钱放到盘子里。于是,为了不失面子,社群内的人甚至也会跟着做——而这些钱都是他的。

他向我谈到他成长其中的那间庙宇兼静修处——或称为“马特”——所供奉的神祇。那位神是作怖。他是谁?湿婆的朋友。他有什么属性?从祭司的反应看来,他似乎觉得我在考他。他说,是死亡之神阎摩的化身。

他说:“你向他祈祷,让灵魂得以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