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孟买剧场(第30/38页)
“我这时已经回来一年了。前六个月很不顺利。别人对我不理不睬,因为我脱离了团队。”
“现在回顾最初跟那位演员的合作经验,你不觉得通过谈话来编电影——像他所做的那样——也是一种办法?”
作家一点都不让步。“那是要不得的做法,那种自以为是的态度——要不得。”他的思路跳过一两拍,说,“我想这次应该可以赚点钱了。我正在做的编剧工作有些收入,下个月的开销已经有着落。我这阵子开始还债了。”
“电影界有哪些好人?”
“每个人都是,每个人都不是。圈内人只在乎成败,他们膜拜成功的人。你可知道,在电影业里,成就是非常具体的。一部电影在礼拜五上档,到礼拜一你就知道它的命运。你有了票房数字,那是一点都不抽象的东西,完全是实实在在的数字。如果片子叫座,别人就会对你很好。”
刚开始时,他似乎充满愤怒,带着一种有时会转化成怨怼和自怜的嘲讽态度。一路谈下来,他心情逐渐舒缓。先前谈到编剧工作的性质时,他再三沉思,在脑中搜寻恰当的用词;当时他看起来甚至是一副自在的神情。
我想,他对电影业的态度或许已经有了改变。
他说:“我渐渐不会愤慨了。”
我说:“可能是因为你对电影艺术有了新的体会。”
“拍出来的不是烂片就是好片。无论好坏,你可不能否认编剧也有一席之地。那是少不了的。你还学到一点,那就是日子得继续下去。说什么生命一败涂地——没那回事,你只是在某个时候遭遇挫折罢了。要做个快乐的艺术家,就必须看开成败,尽管走下去。”
我问起他的工作方式。
“我们在旅馆住五六天,大家一起谈,把剧情拟好。然后我就单枪匹马,用四到六个礼拜的时间把剧本写出来——基本上是没有对话的连续场景。接着,有三天的时间我们又凑在一起。过后我再度单枪匹马。这次,大约两个礼拜之后,剧本就有了对话。”
他接着说了一些话,让我不禁想知道:尽管他说这次应该可以赚到钱,是否从另一方面来说他已经放弃了再度在电影界做出一番成就的念头?他说,目前他在考虑从事真正的写作,写一些刊载在印刷品上的文章。他想知道是否可以把写过或可能写的东西寄给我。
我回答说,我的判断应该不值一哂。我成年之后时间全花在写作上,每天都想着写作。我用自己的方式去写作,去体验;这两件事是相关联的。我的判断只对我自己有准头。
他微微一笑。“我对别人剧本的判断也不值一哂。”
过了不久,苏布洛托和我便告辞离去。我们走下狭窄曲折的水泥楼梯;楼梯的一侧有矮墙,梯面已经被磨得发亮。从敞开的门,我们再度看到一个个单间公寓的生活情景:房间里的人;还有,因为在那些小空间里无处存放而到处摆着的一大堆衣服。往下走,房间里传出的气味越来越强烈,脏污也越来越显眼。
我们走进明亮、满是灰尘的院子时,从上方传来一声呼叫。我们抬头,看到作家和他穿着绿色莎丽的太太站在阳台上往下瞧着我们——这栋公寓大楼总共有四十个那样的阳台,从我们所在的地方看去,它们活像剧院的包厢。阳光照在他们的头上和脸上。像突然间起了玩兴的人,他们两个微笑着轻轻挥手。
走过灰尘满地的院子,到尽头能看到一棵树种在由圆形低墙圈起的泥土里。在这一圈泥土上,有一尊黑色小像倚靠着树干,上面装饰了金盏花环。看来有人在照料。这尊像是一位活神,它的额头上有新的檀香油膏圣印。过了神像,我们就来到处处灰尘的街道上。
我们朝达达尔火车站走。路程很短,苏布洛托却不止一次为了没搭出租车而道歉。在臭气冲天的蔬菜市场外,一群男孩赤手将湿淋淋的蔬菜垃圾丢进印度本土企业阿斯霍克雷兰德公司出产的压缩垃圾车里。达达尔火车站让人有身在大都市的感觉:车站内高离地面的阴暗月台,熙熙攘攘的人群,人群中此起彼伏的声音,摊子,擦鞋的小男孩和大男人,那一截系在铁柱上慢慢烧着、让人用来引火点烟的绳子。在这里,仿佛火车和川流不息的人潮本身就足以令人兴奋。
我问苏布洛托:“你觉得他这一回会成功吗?”
“不会。”我们从天桥走到铁轨另一边的月台。天桥上的所有东西都一副破旧模样,没有可以辨识的颜色,长年以来的污尘似乎已将金属侵蚀,夺去了它的光泽,也似乎穿透了每一块木头。
苏布洛托说:“他并不明确。”
苏布洛托的意思是说,虽然作家说这一回可以赚钱,他却还是一直以来的样子:他并不真的想要金钱或财物。苏布洛托说,纵然结婚以后作家已经改变,他过去的风评现在也对他造成了不利影响。他太瞧不起同行,树敌太多。曾有一位蛮有影响的人要作家把某个故事编成剧本——这人在电影圈和政治界都有影响力,是目前在印度公众领域现身的那种两栖或三栖人物。苏布洛托说,作家在那位大人物的办公室读了故事大纲,觉得被叫来把那烂东西编成剧本真是奇耻大辱,一怒之下几乎把那叠纸丢到大人物的脸上。
坐在开往孟买市中心的火车上,身边响着宽大、门窗敞开的车厢发出的尖锐的金属碰撞声,苏布洛托一路谈着艺术和设计以及他希望做的工作。他在孟买只是一个付费房客,没有能力负担较高的居住费用,他认为这情况永远都不会改变。不过,他关于志向及想做之事的发言却让我觉得他不为自己着想。他先前批评作家不够实际,这恐怕同样适用于他。
铁路旁的小窝棚在车外飞奔而过,灰蒙蒙的阳光转变成金黄色。我想着苏布洛托,想着公寓中的作家:他住在那样的环境里,谈到他的行业时心思是多么投入,他在艺术上的历练是多么精深,而梦想和环境是多么不搭调。我到孟买的那第一个早上,看到人们在马路一边排起长龙,耐心等着向安贝卡博士致敬,又看到马路另一边的路灯杆上所贴的一张张小海报,宣传着孟买商业电影界所摄制的一部新片——那时候,我强烈感觉到的就是这种不搭调。
我在数年前就听人含糊地提过达利特黑豹党,除了借自美国黑豹党的名称之外,我对这个组织所知极少。这是种一厢情愿的借用,容易让人天真地认为达利特(也叫作——我们且往前回溯几个侮辱性的称呼——贱民或哈里真或不可触碰者)在印度的处境,就如同黑人在美国的处境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