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孟买剧场(第32/38页)
我们把电话号码留给她,她说她会叫南德欧跟我们联络。然后,就那么一下子,没有经过什么过渡阶段,我们已经不再身处那间客厅或大厅,转而置身于停着压破了轮胎的废弃吉普车的巷子里。在短巷尽头,我们又回到了较熟悉的孟买。
后来,查鲁告诉我说,他们——玛丽卡和南德欧——那桩婚姻是大家熟知的故事。玛丽卡用马拉塔语写过一本自传,题为《我要毁灭自己》,这本书曾经是畅销书。以马拉塔语书籍的标准来说,那代表一万本的销售量。
玛丽卡的书不但是一则爱情故事,也是幻灭和痛苦的故事。几乎就在她跟南德欧结婚的同时,达利特黑豹党开始产生大问题,南德欧的行为也变了。她受苦,遭遇骇人的事。南德欧得了性病,他继续跟红灯区的女人来往。但是因为有了一个孩子,也因为爱对方,她无法离开南德欧。她对女性自主有强烈的认同,然而由于对南德欧的爱,她在自己的生活里已经失去了一些自主性。经历十年的爱和苦之后,她写出了自传。
这本书坦然谈到性的话题;虽然马拉塔女性作家并非没写过这类东西,玛丽卡的书却因为触犯了许多人对种姓的忌讳而引起了轰动。虽然玛丽卡的父亲是穆斯林,她母亲倒是印度教徒,其种姓阶级仅在婆罗门之下。玛丽卡关于她对南德欧的爱以及后来跟他所过的不平静日子的故事让人们觉得难过,受到伤害。
南德欧那边没有消息,因此有一天晌午时分,查鲁和我又去了他家。玛丽卡不在,不过有人开门让我们入内。我们还来不及留个字条,玛丽卡就回来了。她外出购物才归来,穿着一件浅色薄绸莎丽。莎丽在她身上鼓起,布面是白底红褐色小图案。她双手只拿着几根带叶的芜菁或胡萝卜,几乎像是她衣服的一部分:在她手中,这些蔬菜看来犹如某种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的绘画中的象征。
接着,南德欧自己也和一位友人出现了。南德欧身材健壮、小腹浑圆、肤色黝黑,出人意料地有一副慈祥的面貌。在人群之中,他不会显得突出。我只能从他的眼睛和额头看出坚强个性的表征,不过,这可能只是因为我对他的为人已有一些认识。在他身上看不出他是诗人或黑豹党人。他有一种奇怪的沉静神情,仿佛内心的火已经熄灭。我接着想起查鲁谈到他的疾病时的那些话。不是别的,而是他的疾病——另一个外敌——终于令他虚弱,使得他变成目前我们所见到的这种温和可亲却又有点冷漠的样子。
他不会说英语。是的,他用马拉塔语对查鲁说,他乐意跟我们见面谈谈。明天吧。是的,那就过来用午餐。不方便?嗯,午餐后过来吧。两点到五点。那段时间过来。
然后,跟他同来的那个人走进里面,查鲁和我向玛丽卡告辞之后便离开了。这回碰上南德欧,安排见面的事似乎够容易了。查鲁却觉得太容易了,他对这个约定有所置疑。后来从别人口中得知,在守时和履约这等事情方面,达利特的表现颇为差劲。
查鲁所害怕的果然成真了。我们翌日又去了他家,可是南德欧并不在。我们从巷子爬上水泥台阶进入客厅或大厅时,玛丽卡透露了这个消息。我们第一次来这里时,有一位未被介绍的年轻女人坐在柳条椅上,同样的,这回在客厅里也有一个主人没有向我们提及的人:这是一位瘦黑的女子,就大剌剌睡在地板上的一张席子上。
我们随玛丽卡走进后头的厨房,然后穿过边门,来到位于屋子侧面的一个小房间。这房间有一扇高窗,其斜面窗洞深长,外面加装了铁条。玛丽卡整理过这房间,让我们跟南德欧在这里会谈。房间里有两把上漆的藤椅,一张覆着桌布的桌子,另外在一个角落里有一盏漂亮的旧式台灯,灯座由青铜色金属做成,形状是个披着衣物、高举火炬的女人。
在房间里等候南德欧时,我跟玛丽卡谈了起来。我向她问起这栋房子。我看得出这屋子有点不寻常,但我觉得自己无法准确地看出个所以然来。我用了太多从别处带来的观念去理解它。我请她为我描述这间屋子,以便我能够以当地人的眼光看待它。
我的意图通过翻译后有些走样,玛丽卡说:“这是我父母亲的房子。”这么说来,这是马哈拉施特拉邦最出名的民谣歌手之一的房子,一位成功人士的房子。“这是我从小到大所住的屋子。能够留在从小就住的屋子里真好。”
她和南德欧做了一些整修。他们每两年就把房子重新油漆一遍。至于这片地区,它是劳工住宅区,不过也有中产阶级住在这条街上。住这条街的人她都认识。他父亲在世时,她们一家受到左邻右舍的尊重。
他父母亲却是异教通婚。他父亲是穆斯林,母亲是印度教徒。有没有因此造成麻烦?
“当时我不知道父亲是穆斯林。我母亲是帕塔里卜拉布,种姓阶级比婆罗门稍低一点。这些帕塔里是吃鱼的。帕塔里卜拉布是孟买最早的居民,所以他们才吃鱼。”也就是说,虽然他们的种姓阶级几乎跟婆罗门相等,但因为住在海边,所以吃鱼。
小时候她常到外祖母家住,在那边,她从外祖母口中得知了关于帕塔里卜拉布的事情。她对母亲娘家的亲戚未曾特别留意,她没有因为他们的身份地位而特意去探听他们的事。对于自己出身的那一边,她所知道的毋宁是成长过程中听到的“琐碎传闻”。
我问起她的书。她是否原先就有意写得像后来实际上那么大胆?
“我并没有那种念头。我是不得不写那本书的,没有选择余地。我无法把生命的一面跟另一面分隔开。”
她穿着一件轻布料莎丽,上面有粉红底的简单图样。她坐在一把刷白漆的藤椅上。房间里有个钢质衣柜,一片柜门上有长镜——这阵子我在孟买总能看到这种衣柜。衣柜上摆着一个褪色的小地球仪。石板或灰泥窗台的斜面做得很好。这么好看的斜面,再加上油漆的淡淡光泽,我真想抚摸一番。
她在书里——我们出发前,查鲁匆忙为我翻译了其中几个段落——谈到对南德欧的爱时说,离开他的念头会让她感到“空虚”。我告诉她,我对此有点惊讶。
她说:“甚至现在我也还爱南德欧,愿意把一切都给他。纵使他有一些缺点。有某种线绳串着我们。就算在我不想要他的时候,我还是要他。甚至现在,不管我有什么长处,不管我有什么才能,我都会为他而把它们藏起来。我知道,要是我做了某些事情,他就会从我的生命中消失。我不想走到那一步。还有我的孩子。我们处在一种恶性的三角关系中。我爱南德欧,孩子爱我,南德欧爱孩子。”她的孩子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