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孟买剧场(第31/38页)

现在,当我们多次搭乘出租车在孟买来来去去时,我听查鲁谈到达利特黑豹党的创立者。他名叫南德欧·达萨尔,在孟买也以达利特诗人著称。他现年大约四十七岁,不过,他并不知道自己确切的出生年月。他出生于离海岸一百英里左右的内陆村落,三十年前迁到孟买。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住在红灯区,与罪犯及妓女为邻。戈尔匹塔是那地区的名称,也是南德欧第一本诗集的名字。这本用马拉塔语写成的诗集出版于一九七四年,当时他或许是二十七岁。同一年,南德欧创立了达利特黑豹党,并立刻成为了孟买市中颇有政治分量的人物。

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也写诗。我没有料到,在孟买的窄小空间里,那么人挤人、乱哄哄的地方,竟然还存在着活生生的马拉塔语文学,以及这文学所依附的那些先进社会才会有的社群,诸如出版社、印刷业、经销商、评论家和购买者。这令我吃惊,就如同拉欧提先生谈到马哈拉施特拉人的健身学校时我的反应一样。

南德欧并不是第一个从事写作的达利特。早先已经有一些来自社会最底层的马拉塔语作家,不过他们使用的是拘泥于传统的书卷气的马拉塔语。南德欧最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他的文笔自然,使用的是达利特独有的词汇和表达方式。他的第一本诗集使用的便是孟买红灯区的语言。这引起了不少议论,赞美和责难兼有。

查鲁是马哈拉施特拉邦的婆罗门,对马拉塔语文学也颇有涉猎,他说,南德欧的诗中有一些词语是他看不懂的。他为我翻译出下面这首取自南德欧第一本集子的诗,题为《前往圣殿之路》。

阳光转弱

缓缓消失的时候

我在黑夜怀抱中诞生

我在一条小径上诞生

坠入破布之中

(“破布”一词原文用的是“鄙俗”的达利特用语“chilbut”。)

我出生便成孤儿

生我者魂归西天

小径上纠缠我的鬼魂令我厌烦

我无时无刻不在清洗着

那件莎丽上的污黑

(“莎丽”的原文不是优雅的字眼。作者用的是“luggude”,这个词指的是村妇穿莎丽的方式——她们把莎丽分别裹在两条腿上,因此莎丽同时也是裤子。)

我像断了根那样长大

我吃着粪便长大

给我五个派沙,给我五个派沙

(一百派沙等于一卢比。)

给你五个诅咒做回报

我在前往圣殿的路上

即使以上只是查鲁在嘈杂的旅馆大厅即时做出的粗略翻译,这首诗依然令人感动。它让查鲁感动的程度大得多。他说,这首诗所用的表达方式在马拉塔语中是绝对新颖的;他还告诉我,当代马拉塔剧作家维杰·谭杜卡认为南德欧比得上屠卡兰——我从拉欧提先生那儿第一次听到的十六世纪马哈拉施特拉诗人及圣人。

在查鲁所翻译的诗里,性爱与堕落的联想夹杂在一起,大剌剌冲击着读者的感受;不可触碰与妓院色情、分娩与破布等意象全部一涌而出,对读者的震撼形同施暴。南德欧注入政治和达利特黑豹党的便是这种激情。

不过,那个从美国黑豹党处借用的名称仿佛预示了之后的发展。跟美国黑豹党一样,这个达利特政治运动在获得成果之后也开始分裂。激情无法持续燃烧,许多成员忍不住要跟更广阔的社会妥协。虽然南德欧成为大家争相奉承的名人,他的追随者却开始流失,不多久,他的文学声望甚至也开始下滑。他的作品产量还算可观,除了诗作之外他写了两本小说。不过,他最近的书出版于一九八一年,至今已有七年之久。现在,他写的东西已经没那么多了,他还得了一种疾病,身体虚弱。

他没有电话。不过,查鲁知道他住的地方。有天下午,我们前往那里留话给他。房子离他写过的戈尔匹塔区不远。那倒不是公寓,而是独栋的住宅,位于一条还算宽阔、干净的巷子里。就在前门正对面的巷道另一边停放或弃置着一辆旧吉普车,车门敞开。此时看来有点诡谲,这辆车子正在慢慢褪色,轮胎扁平,已经没有气了,金属车身几乎光秃秃,但还有个完整的模样。

查鲁从巷中朝屋内呼叫。过了不久,一个皮肤黝黑、眼珠明亮、容貌秀丽的年轻妇女打开前门的一扇门扉。她和查鲁用马拉塔语交谈了一阵子,然后我们登上与屋子前墙成直角、从巷子直通前门的水泥台阶,进入屋内。

我们走进的房间宽度跟屋子本身一样,它是这栋屋子的主房。墙壁新近油漆过,是淡紫色,略有光泽。房间内摆了几把上了白漆的藤椅,附有深绿色的椅垫;一根坚固的横梁下用链子吊着一把柳条椅。这把吊椅颇具特色,透露了那么一点高级品位,一位穿着蓝色薄绉纱布莎丽的肥胖的年轻女子——是一位客人——正坐在上头,她把双脚搁在地板上,好整以暇地前后摇来摇去。

请我们进屋的黝黑女人是玛丽卡,南德欧的妻子。她衣装入时,身着一件由很轻的布料做成的像是农妇穿的那种长裙。她光着小脚在水磨石地板上走动时,裙子便随着晃动。她欢迎查鲁和我的时候,那清脆的马拉塔语在房间里回荡。

一面墙上挂着一幅很大的白人婴儿彩色相片。另一面墙上有几张南德欧的彩色小照:脸颊丰满,肚皮圆滚,但面容依然气势焕发。对面墙上挂的是玛丽卡父亲的相片。他曾经出过名,是民谣歌手、共产党员和穆斯林。在房间另一头,电视机后方墙上挂着一面小红旗,不远处则是安贝卡穿西装打领带那张著名灰色相片的复制品,还加了框。

主人并未向我们介绍那位穿蓝色莎丽、坐在柳条椅上的女子。我们没有和她讲过话;而她还是那样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自顾自地继续轻轻伸缩双腿把柳条椅摇来摇去。这会儿,她起身无声无息地走到里面去了。

接着,玛丽卡自己也进了里面,裙子随着步履晃动。过了一阵,她用一个非常好看的、不知什么东西编成的托盘端出茶来招待我们。此后我逐渐看出,玛丽卡的举动很少是随意而不经心的,对于她所做的事,或是她多少能左右的事,她总想达到美好或优雅的境界:包括她的衣着、她的步履、房间的颜色、白人婴儿的彩色大相片,甚至她养的狗——一对长毛经常梳理、在孟买的高温中略有疲态的白色博美犬。因为长得漂亮,玛丽卡在四年前买下了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