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孟买剧场(第34/38页)
“什么书?”
“历史方面的。于是我姐夫对南德欧说,‘你最好离开’。第二天南德欧就走了。”
她姐夫没鼓励南德欧吗?鼓励了,玛丽卡说,当她姐夫向南德欧问到他的意图时,并无不悦或责难之意,他只不过是照章行事罢了。南德欧可一点都不喜欢这样被质问,因此她姐夫请他离开。
“就在南德欧离开罗那瓦拉之前,我们以身相许。他叫我‘同志’,向我行‘红色敬礼’——共产党的行礼方式。这让我非常兴奋。离开前他录下我的一些东西——一首我早晚唱个不停的歌。后来我听说,他会把那卷录音带放给孟买的朋友听。”
他们在四个月之后结了婚。在那段女学生式恋情刚过,夫妻之间的性事一度让她颇有压力。这是她在书中坦然提到的事情之一。“成为例行公事之后,才有快感。那时候我才开始得到快感。经验使心理压力减轻。”她对男女之间在性爱上的互动相辅完全没有概念。她竟然可以将身体、将她整个人给予所爱的人,这令她惊讶,也令她着迷。她在书中写到这点,人们对她的坦白有不同的反应。有些人对她欣赏得“五体投地”,有些人把她臭骂一顿。
几乎一开始,他们的婚姻本身就陷入了另一种逆境。
“我们婚后两个月,黑豹党运动开始四分五裂。达利特住在社群角落里,人口都不多。各个角落、各个社群开始有自己的领袖,从那些地方开始传出对南德欧的恶言恶语。跟我结婚这件事增加了他的麻烦。我是著名共产党员之女,而达利特不喜欢共产党。道理很简单,因为达利特的英雄安贝卡博士不喜欢共产主义。每个达利特家中都挂着安贝卡博士的像,因此达利特恨共产党。
“第二年,一九七五年,政府宣布戒严。达利特黑豹党被起诉的案子多达三百五十件,诸如非法聚会演说、斗殴等等。黑豹党支持戒严之后,政府把那些诉讼全部撤回。南德欧并不真的想支持戒严。虽然他从未谈过这件事,我想他那时候开始觉得受到连累了。那也是我最需要他的时候——那年七月我生了孩子。我需要南德欧,却觉得他不关心我。”
“由于政治方面的困扰?”
“他的挫折和失望使他对我心不在焉。可以说,他的政治生涯影响了他的私人生活。”
“你还觉得他有吸引力?”
“多少时光已经像恒河之水那样流逝,但要是他此刻来到这房间,我会觉得自己又是个年轻女孩了。我会觉得像是刚刚爱上他。在这一点上,情况并没有真的改变。不少其他男人可能外貌更有魅力,心智更高一筹,但我不想要他们。”
我问起她南德欧作为达利特黑豹党员、身为新闻人物所过的“五星级生活”——这是非难者的说法。
玛丽卡说:“从戒严时期起,他的声望就开始一路下滑。”
南德欧母亲已经从客厅的席子上起身。我透过门看到她在厨房里——穿着深色衣服、又瘦又黑的她无声地移动,像一片阴影。
玛丽卡说:“南德欧天生就是搞政治的料。如果他明天决定要写自传,我在其中只会有一页的篇幅。这就是为什么他在政治上的起伏会影响他的私人生活。这是我在我的书里提出的问题之一。为什么我会受到牵连?为什么他没在人生的路上扶我一把?
“戒严过后,他变得难以捉摸。他的黑道朋友开始给他钱。前一天他可能会有一万卢比,后一天他就什么都没了。我们两人有个共通点:永远留不住钱。南德欧常说,只有中产阶级才把钱存进银行。他有多少就花多少——花在高级享受上。”
自从一九七五年,即其全盛期过后一年左右(也是玛丽卡在罗那瓦拉那段浪漫时日过后一年左右),达利特运动开始衰退。她用了一个英文字眼,“麻木”。运动分裂又分裂,指控与反控纷起,说是有人从什么地方盗用了公款。结果,达利特不再信任他们的领导。
这时是五点,我们已经跟玛丽卡谈了三个钟头。就在此刻——如果他依约跟我们见面,也应该会在此刻收场——南德欧现身了。他母亲还在厨房。
正如玛丽卡所说:南德欧在房子里。她意识到南德欧的来去,她心头想的是南德欧。这时她在交谈中开始显得心不在焉,针对达利特运动说了一些简单的恭维话,不过她接着又稳定了下来。
我问起南德欧一些诗中的粗暴的性爱意象,那种把性爱、粪便和堕落合并在一起的写法。她跟南德欧结婚的时候,脑中想的都是浪漫恋情,甚至对夫妻的性事也没有心理准备。在最初的惊愕之后,她是否有所改变,能够完全接受了吗?对南德欧诗中的某些东西,她还是会觉得——就算只是一点——受不了吧?
不会,她丝毫不觉得受不了。她感受到的不只是诗中语言和意象带来的震撼,更是南德欧在诗作上的功力。“他的诗相当真实,相当单纯,那不仅是模仿而已。我把他看作最伟大的马拉塔语诗人之一。我们族里有些人改变了诗的历史,他就是其中之一。他是一座里程碑。”最后一句话她是用英语说的。
南德欧从厨房走进我们所在的小房间。他把眼镜推到了额头上。他微笑着,很有礼貌。他没有提及他未履约的会谈,只说有人在等着他,不能留下来跟我们谈。
那天他忙着政治方面的事。他说,他正在筹划戈尔匹塔区妓女的一场示威活动。他给我们看一张刚从印刷厂拿到的黑白海报。他问我想不想去看看那场示威,我说好。他给了我一张海报。我们约定好示威后次日——那时候他会比较有空——在这间屋里会谈。然后他就走出了房间。
我问玛丽卡:“他会拿他的诗给你看吗?”
“如果他在这里写了什么东西,他会拿给我看。如果是在别处写的,他会拿给身边最近的人看,不管那人懂不懂诗。”
她跟南德欧相处所感受的种种震撼——譬如在婚后头一年发现他有性病——现在似乎都已成为往事。她在书中写到了这件事,也写到了其他发现。如今她对书中写到的种种能够释怀了,她认为跟南德欧在一起的生活会永远像目前的情况那样,是“一种中产阶级的家庭生活”。此外,她也不能走任何极端:她必须时时为孩子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