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孟买剧场(第35/38页)

“我希望孩子能成为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他长大后变成他父亲一样——有那些缺点。”

“什么缺点?”

“发脾气,诅咒之类的。在南德欧心中,运动是最重要的事。因此,无论我们的关系如何,他都不会脱离运动。”

这运动现在停滞不前。人们或许会为某些议题联合起来,他们可能会呼喊口号、游行示威,但他们已经没有了方向或目的。

我向她提起从机场进城时所见到的长龙。他们等着向早已作古的安贝卡致敬时,会有什么心情?

“激动。达利特会不惜为安贝卡牺牲一切的一切。在他们眼中,他不是另一位神,他就是神,只有他是神。他们会为他杀掉自己的妻子。为了安贝卡,他们可以不顾一切。”

查鲁自行补充道:“像基督教徒眼中的耶稣基督。”

玛丽卡附和他的话。

我问她这些年来是否从任何宗教信念得到过支撑。

“不论何时有麻烦,我都只靠自己。”

“不靠信仰?”

“我对自己有信念,我只对自己的生命有信念。”

玛丽卡在那本书的第一部分如此结尾(以下引述查鲁的口译):“在我们目前的社会中,男性的自我是最可怕的东西。女人在吹捧男性自我的同时得到不少满足。这令我想到下面的故事:有这么一棵树,它自己把树枝送给少了斧柄的樵夫……我不相信我应该为任何一个叫南德欧的人付出整个生命。”但这本书也谈到她对南德欧本人、其诗作与其主张的着迷,以及她如何因此而丧失自由。书的第二部分最后说:“这是一段受创心灵的旅程。”虽然她所做的都是为了一个男人而做,她依然总是孤独。“我孑然一身。”

查鲁和我准备告辞。这时,屋内许多细节的含意变得更明显:玛丽卡父母的相片,南德欧的彩色小照,客厅里的红旗(是玛丽卡的儿子做的),南德欧母亲那黝黑、状似阴影的无声的身形——许多年前她曾经精神崩溃(而不久后即将过世),俄罗斯文化中心颁给南德欧的加框的证书,安贝卡博士那张犹如圣像的相片,南德欧正在筹划的那场妓女集会的海报。一面墙上,在那张白人婴儿的大型相片(玛丽卡说她不知为何就是喜欢那相片)上方,有一幅她儿子所画的加框的图画:褐色的岩块、黑色的砾石、红色的太阳和黑色的鸟。用褐色蜡笔上下涂抹所画出的岩块显得饱满坚硬。我从这些笔画中看出极为精巧的手法,早先还以为这是一幅当代中国绘画的复制品。

南德欧筹划的戈尔匹塔妓女集会将在星期二举行。星期天,有一份报纸报道,我将是那场集会的“主要来宾”。翌日,其他报纸也跟着刊出同样新闻。虽然我在孟买认识的人开始打电话给我,有的表示忧虑,有的觉得有趣,我自己倒不认为那条新闻报道会有什么后果。我想,那种误解或夸张不会被放在心上。

从南德欧一副忙碌的样子以及达利特黑豹党郑重其事的黑白海报看来,我心想这次集会将是一场大规模活动。但当查鲁和我抵达现场时,却几乎看不到什么。几条巷道上横挂着达利特黑豹党的标语布条,四处有许多警察和警车,但似乎没有不寻常的骚动。

我们来得早,便有时间感受一下红灯区的气氛。我们在窄巷里绕了一遭:灯光,招牌,摊位,坐在屋外巷旁阴影中的人,其中有的坐在绳编床上;一堆堆湿淋淋的垃圾,排水沟的臭味;妓女和她们的“夫人”,放高利贷的和寻花问柳的——所有这一切构成了一幅图景,性、纯真和堕落混杂在一起,其颠覆性如同南德欧那些从红灯区得到灵感的诗作一样。

这地方的夜生活正在展开。南德欧筹划的达利特黑豹党集会——目的是要对这里可见的状况提出抗议——即将登场,却没有引起什么骚动。集会地点在一条巷子的尽头。巷中很阴暗,没有车辆往来,却在到处进行着种种活动,只在两旁的摊位和绳编床中间留出了一条通道。巷底有一个铺了白布的讲台,坐在台上的乐师在明亮的灯光中演奏着乡村乐曲。

似乎没有人来参加集会。但是当查鲁和我靠近时,带着照相机的人以及查鲁认出是报社记者的男男女女,就从暗处走了出来。查鲁和我这下可明白了,对报社而言,我们是那晚的采访焦点。

我想我们应该离开。查鲁和我转身走回巷子另一头,报社的人在后面跟着。我们走到尽头,靠近一条比较明亮的大路时,查鲁说我们不应该那样离开。那会得罪这些为了此事而牺牲一个晚上的新闻记者,他们回去之后可能会写出不友善的稿件。他觉得最好由他出面应付新闻记者——他认识他们,有些还是他的朋友——向他们解释情况。

他把我带到一个香烟摊子旁,要我站在那边等他。他往回走,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黑暗和人群里。摄影记者却没走开。他们在离我几英尺外,眼睛盯着我不放(怕我跑掉)。暗巷尽头远处明亮的白色台子上,乐手演奏着摇摆的乡村曲调。突然之间,一位摄影记者拍了一张照片,镁光灯一闪之后,摄影记者全行动起来,快门咔嚓作响,闪光此起彼落,我身边仿佛尽是发射不上天的烟火。

最后他带来了消息。南德欧已经抵达,而且——这可不寻常——玛丽卡还跟着他。这下我必须回去陪他们一阵,查鲁说;要不然,他们可能会觉得我不够意思。查鲁说,纵使我没有察觉也无法明白其中道理,巷子里这些人的种姓敌意已经逐渐升高,而我们的来去他们都看在眼里。只要有一点小差错,就会星火燎原。查鲁说,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让我必须去跟南德欧和玛丽卡在一起。玛丽卡为我花了那么多时间之后,还进一步特地用马拉塔语写了一封长信给我,她要查鲁把信转交给我。

在脏湿的巷道中间,有人铺了席子,再覆上一段像是红地毯的布。我们在那上面走过,回到还在演奏的乐手那一头。我们转进一个小房间:玛丽卡身着干净的莎丽,笑着欢迎我们,南德欧也在这里。我很高兴见到他们,很高兴查鲁叫我回来。当地的妇女为我套上花环。这正是摄影记者所要的镜头,翌日上报的是这些喜滋滋的照片,而不是在暗巷里鬼鬼祟祟拍的那几张。

在回来的出租车里,查鲁翻译了玛丽卡的信:好几大张纸,字体漂亮有品位。她担心我可能没了解她的双重感受:她对自由的爱,她对南德欧的爱。但事实上,我们见面时她已经把一切都说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