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孟买剧场(第6/38页)
那个周日早晨,督察前来寻求湿婆军帮忙解决发生在当地的“调戏夏娃”问题。在印度各地的公共场所,针对妇女的性骚扰频发,通常是偷偷摸摸的,有时则相当明目张胆。督察手头正在处理的这桩案件已经使当地的两个群体对立了起来。在人多、空间拥挤的情况下,情绪容易失控,麻烦也随之而来。
客厅墙壁被刷成了粉红色,有水磨石地板。就家具和装饰来说——如果不细究不同年代的风格差异——它很像我童年时在特立尼达见过的房间:在一些开始觉得日子过得不错、开始看重自己身份的人家里,你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房间。客厅中有一台索尼牌电视机,附加录像机。电视上铺着一块有图案带花边的布,布上有个洋娃娃。粉红色墙上挂着几节有塑料扶桑花叶装饰的塑料框。房间一角有张双人床,上面整齐、有角度地摆着两条褪色的粉红靠枕。巴提尔先生的几件衣服吊在某种挂钩上。
巴提尔先生的母亲坐在开着门的左边门廊的水磨石地板上。另一头的房间应该就是厨房。我仿佛闻到一股从那边传过来的煎鱼味,不过也可能是我搞错了。或许巴提尔先生一家人不吃鱼,在印度,这类细节是很重要的,甚至关系到严重的种姓问题。总之,我闻到饭菜的味道,显然是这味道——正当督察和巴提尔先生谈话的时候——使一只长有虎斑的姜黄色小猫从客厅一头走到巴提尔先生母亲坐着的门口。这只猫出乎我意料:我以为印度人不怎么喜欢猫。这是一只印度猫,长颈细足,只有腹部丰满一点,比英格兰的肥猫来得瘦小可怜。
巴提尔先生的母亲穿着一件红色或粉红色的有图案的莎丽,她用一种能分别裹起双腿的方式系莎丽。她身材很矮,一身大多是松弛疲乏的肌肉,还戴着一副厚眼镜。她坐在门口为的是享受这周日早晨有客来访的时光;不过,从她的神态可以清楚看出,她并不想干涉儿子必须处理的任何大事。
表情严肃、令人注目的督察终于起身。他说,巴提尔先生能够如此理解让他感到欣慰。涉及调戏夏娃事件的两个群体各有不少支持者,足以在当地制造严重的麻烦——他这么说,针对这类事件,警方的立场是设法调解。然后,他告辞离去。我听得到他穿着皮靴的脚又轻又慢地走下那陡峭的楼梯。
巴提尔先生眉头蹙得更深,双唇紧闭,等我说明来意。他不懂英语,只会说马拉塔语,尼基尔为我翻译。我说,我首先想了解这个地方,还有巴提尔先生的家庭。
巴提尔先生说,他一家一直住在这里,这块地方。他父亲在孟买市中心一家工厂的器具部门工作了四十年。工厂制造什么?巴提尔先生和他母亲都不知道。工厂现在已经停业关门了。重要的是他父亲有固定的工作。因为这一点,他们小时候没有吃过苦,直到父亲在一九七五年过世之后,他们一家人才尝到苦头。印度没有养老金制度。
巴提尔先生脸庞黝黑、方正。他蓄着短髭,头发已经开始稀疏。
父亲过世之后,他外出工作。他在一家晶体管工厂的包装部门找到一份工作。是一位表姊妹介绍的。她就在那家工厂上班;事实上,她现在还在那里上班。他在包装部门的薪水不多,每天工作八个小时,月薪只有三百卢比。虽然不喜欢,为了糊口他也不得不从事那份工作。他在工厂里结交了不少朋友,其中许多目前还有来往。
他从未认为自己和家人是贫穷的,他从未认为自己是富裕或贫穷的。他一向觉得自己属于中产阶级——就印度人对这个名词的理解而言。他的话响应了耆那教徒证券商巴布所说过的:一个人必须先顾好吃的跟住的,才会去注意别的事情。巴布事业成功,才使得他产生他较为困顿的父亲从未有过的社会关怀;同样的,虽然湿婆军议论着马哈拉施特拉人的贫困,只有当他们脱离了绝对困苦的情境时,才会有那种想法。
在那里成长时,巴提尔先生的抱负是怎么产生的?他是否从小就有雄心?是的。他从小就想成名。他并不想因为什么特定的事而成名,他只是想成名。有一阵子,他认为他应该成为一位著名的板球运动员。现在他不再有这种抱负,他在这方面的雄心已经减弱。他只想执行党的最高领袖要他从事的工作。
他在十岁时首次见到领袖——就在此地,在这片地区。那应该是一九六九或一九七○年。有一天他看到一张宣告领袖即将来访的海报。当时,他从未听人提过领袖:湿婆军只成立了三年,领袖还没像后来那么有名。但巴提尔先生注意到了那张关于领袖来访的海报,那是在伽巴提节⑫期间。现在,在巴提尔先生的言谈中,宗教和湿婆军政治开始产生联系。
伽巴提,或称伽尼萨,即印度教的象神欢喜天,长着和善的长鼻、明亮的眼睛,大腹便便。他在马哈拉施特拉邦备受崇拜。他在巴提尔先生宅内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这家人在屋内摆了一幅伽巴提神像。每年都有为象神欢喜天举行的节日,历时九天,每天都有一项重大活动。巴提尔先生小时候每天都会去参加活动,每年都不例外。
通过尼基尔的翻译,他用马拉塔语告诉我说:“我得到的一切福分都是象神欢喜天所赐。每个月有一天是拜象神的日子,那时我就跋涉一百一十公里前往巴里的象神欢喜天大神庙去祭拜。”他母亲(肤色比他白许多)在一旁不停点头。
索尼牌电视机后方的墙上挂着一幅供奉在巴里的那尊神像的彩照或图画。象神的大肚腩是大剌剌的醒目红色,看来并不那么慈祥。
我问道,他家人是否向来把象神欢喜天视为好运的赐予者。他回答说是。在他自己的生活中,他是什么时候第一次把象神欢喜天跟好运联系在一起的?
他搔搔稀疏的头发。那只姜黄色虎斑猫,也许是小猫崽,现在坐在先前督察坐过的椅子底下,小心扫视着四周。巴提尔先生的母亲坐在门口的水磨石地板上——那地方像是她专用的座位——抬着头,似乎也在回想她儿子第一次得到神佑时的情景,厚镜片在她的眼睛上投下光圈。
摆着对称长枕的床铺上方的墙上有一管日光灯。印度人使用日光灯,因为便宜。那面墙上有两扇小窗。一扇装了垂直的铁条,另一扇的铁条——为了变化及风味——则是横向的。两扇窗的帘子同一式样,都在两个地方用带子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