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打破禁锢(第15/23页)
戴维亚和我很想边走边谈,但那可有点困难。我们一直被汽车及小型摩托车所排出的污黑废气熏着。这些机动车所扬起的尘埃要很长一段时间才会落定,因此我们也走在一片尘埃中。等抵达部长官邸,我们已经成为班加罗尔街景的一部分,皮肤、衣服、鞋子、头发和眼镜上都沾满了灰尘和烟渣。
这次早餐之约让你见识到政治人物生活的一面:气氛像是专业工艺展览会场,场面充满戏剧性,步调带有美国式的匆忙。事实上,这一大早正是部长及重要政治人物非常忙碌的时刻。有事来请托的人(他们自己对这场合也有一番戏剧性的编排)摸黑起床做准备,天一亮就上路来到大人物的家门口等候——就像在古罗马,平民每天早上必须做的第一件事是跑到贵族主子的家,加入那边的人群,以此彰显大人物的荣耀。古代罗马如此这般,当今班加罗尔也是一样:一个人的地位越显赫,他门口的人就越多。
卜拉卡希的求见者倒不算很多。他的声誉相对不那么浮夸,大家认为他是个有教养、够称职的部长,一个精明而认真的政治人物,但也能保持超然立场——总之,在印度各邦的政界算是有点特立独行的人物。
他住在卡纳塔克邦政府为部长所盖的官邸。这些房子靠在一起,自成一个地段或园区。它们是两层楼混凝土建筑,漆成淡赭色,占地颇广。卜拉卡希的屋外并没有我在别人屋外所见到的大批人群,不过来求见请托的人——他们耐心等着,几乎一动也不动——也还算多,足以显示他的重要性。院子里停了几辆车,还有一些安全人员。停泊在那里的车子令人想到特权:看起来,车主似乎可以轻易见到部长。
那个星期天早晨,戴维亚和我属于那类访客。我们也没说什么,但似乎大家都知道这点;于是,虽然我们一路走来全身脏兮兮,求见者还是见到我们就后退,在中间让出一条通往卜拉卡希官邸前门的小路。从外面看,那栋房子也不过就是一座房子。事实上并非如此。我们走过几间污秽的有点官厅模样的房间,它们可能是某个政府部门常用的办公场所,也看似配置了政府职员。然后,我们来到一间比较属于私人范围的客厅。虽然比较私人化,但还是有官厅的气氛,房间中央有张矮桌,桌子四周有不少低扶手椅。桌子上整整齐齐摆着两排互相交叠的当天报纸——都是平平整整、刚刚送到、尚未翻阅的,每份报纸只看得到报头。有些报头的文字是英语或印地语,其他的则是方言。
一如向来的作风,卜拉卡希并没有让我们等候。几乎在有人去向他通报我们已经抵达之际,也在我有时间拿起一份报纸之前,他就从一间内室出来迎接我们。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身材瘦小,动作敏捷,神态自信,而且看来有点风趣。他立刻把我们迎到隔壁的餐厅——房子的这一部分可就相当私人了,其气氛甚至跟客厅大为不同,从大餐桌的摆设看得出这将是一顿非常讲究的印度式早餐。我们才坐定,穿了一袭新换的蓝色莎丽的卜拉卡希夫人就出来上菜:亲手为丈夫上菜是保守派印度教徒妻子必须做的事情——这是一项义务,但以她丈夫的身份来说,如今也是一项稀有的荣幸。她可以如此贴近部长,如此服侍部长,这不知令多少在外边等候的人羡慕不已,不知有多少人会认为她很有福气。
我向部长问起那天早上来求见的人,那些在前门外等候、以为我们的地位高高在上而让路的人。卜拉卡希说,那些人中最重要的是一位政府雇用的乡村财务人员,他被控从他负责征收的土地税款中侵占了五千卢比(大约两百英镑)。这个人已经被停职。那天早上,他从两百英里外坐了一整夜车来见部长。卜拉卡希跟他谈了七八分钟。那个人说他已经把五千卢比归还了,希望卜拉卡希帮他复职。卜拉卡希回答说他无能为力,部里的调查必须进行下去。事情就这么了结了:经过两百英里的夜行、部长官邸门外的晨间等候以及七八分钟的接见,那位乡村财务官员也只能搭车回他的村落去。
卜拉卡希的妻子不断端出一小盘又一小盘配菜,同时从已经摆在桌上的大盘里为我们添菜。她不时端出刚出炉、热腾腾、酥脆又膨松的普里面包。
卜拉卡希一边用手指优雅地吃着,一边说:“那家伙这下子会告到高等法院——等部里的调查结束之后。”
我说:“那么他的饭碗就有保障了?”
卜拉卡希说:“如果高等法院认为部里的调查在程序上存在漏洞……”
“十之八九会有。”戴维亚说。他也是这边一点、那边一点吃着。
卜拉卡希说:“如果确实在哪项程序上有漏洞,他会复职,并且拿回停发的薪水。在停职期间——他被停职了——他可以拿到一份基本生活费,数目是薪水的百分之七十五。”
我说:“他这类人有什么样的出身背景?”
卜拉卡希说:“这类人通常是农民或民间工匠的儿子。他在政府工作的薪水大约是一千两百卢比。”相当于四十八英镑左右。“那就是为什么村里每个人都想在政府里谋职——除非他们拥有不错的土地。如果他败诉了,将会一无所有,必须回去务农维生。”
我们所谈的那个人三十六岁,有三个小孩。他来找卜拉卡希是因为他住在卜拉卡希的选区。那是在贝勒里区域内,而那边的农耕条件显然很不好。在卡纳塔克邦,贝勒里被称作“炎热地带”,夏季气温高达四十一摄氏度。
卜拉卡希说:“他那五千卢比可能是在一两年间逐步侵占的。有人到他那里缴土地税,他反而吞了钱。数目不大,一次二十五卢比左右吧。他在收据上做假。后来,有位上级官员不明白为什么这边那边的农民没有纳税。他做了些简单的调查,看到了假收据,那个笨蛋就被逮了个正着。”
戴维亚说:“他可能还会觉得不公平,因为他周围有那么多职位比他高的人也在贪污,却安然无事。”
我问卜拉卡希:“那个人有没有趴在地上抱着你的腿?”
卜拉卡希以诙谐的口吻说:“他可能在被逮到之后的第一个晚上哭过,但一年后他已经看开了。”
我喜欢“看开”这字眼。在卜拉卡希尚未从政、过着真实或平民的生活时,他是一名乡下律师,他了解他所接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