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打破禁锢(第9/23页)
“许多人被卷入那段过程中。一九三○年左右,印度有一次急速增长。一九四七年前后增长的趋势获得动力,然后经过一段高速增长期,现在则缓慢了下来。一九六二年,当我在盘算进哪家大学、做什么行业的时候,有许多种职业、许多家学校可以选择。现在,他们可要拼命竞争才有机会。不过,这些也有好的一面。
“印度人的一般心愿是在庇护下成长——这也没什么不对,只要有人为你提供。具体而言,这就是说你出去找工作,试图进入别人所设立的机构里。我们一开始就是这样被统治的。大家的态度是:‘只要地方上的情况维持不变,我才不管是谁在上头指挥。’前一阵子我在报纸上读到一篇东西,大意是说,在英国人来到印度之前,印度人就像是花园里的蜜蜂。那也没什么不好,只要有别人照料花园。当然,后来英国人就变成身兼花园的主人和园丁,即印度人所谓的‘mali’。而其他人,那些蜜蜂,则在花朵之间高兴地飞来飞去。”
“目前的竞争有什么好的一面?”
“现在,我所说的庇护底下人太多了,迫使大家得出去靠自己的本事,逼得他们必须培养出进取心。”
普拉瓦斯来自远方,印度的东部。他祖父是位祭司,父亲则在政府机关当小职员。
“那几乎是典型的印度家庭发迹史。我父亲应该是在四十年代中期进入政府工作的,那时候行政部门正要开始扩充。当时,科学、工业之类的还没什么规模,不过,结构正在扩张。这是发展的先驱。当真正的发展来临,便有了非传统的行政管理。传统行政需要警察、军队、职员和律师,非传统行政则需要实业家、技工、工程师、医生、科学家、企业家。因为我父亲在先驱阶段就进入政府,他并不是科学家。”
“你父亲读的是哪一类东西?”
“他保留了不少传统内容。他会念诵祷文。据我所知,我祖父是一位执行正统仪式的优秀的宫廷祭司。执行那些仪式是他的职业。至于我父亲,如果你要知道有什么转变的话,他念诵祷文只是因为熟悉,出于虔敬,那是向神表达感激的一种方式——从小时候开始,这些经文就一直在你脑中回响。在我看来,那跟现在年轻人所做的没有两样。他们会看着电视或听着音响,同时中规中矩或不拘小节地哼唱起印地语电影插曲。
“我父亲长得比我高。他盘腿而坐、挺直腰杆念诵经文的样子可真好看,我认为那姿势很美。我父亲七十六岁了,但他的腰杆还是直的。不过,对我父亲来说,念诵经文不再是工作,反而已‘退化’为乐趣——‘退化’一词要加引号。口舌之乐吧,或许可以这么说。也是怀旧,对恐惧的防卫。这里涉及各种各样的情感反应——由于是出于意愿而做,我统称为乐趣。
“我们住在东部一个小王国里。我祖父是王室的祭司之一。大公倒不是什么大国王,那只是个面积大概一两百平方英里的封建王国。”
一个东部的小王国,一个服侍王族的祭司。我说:“倒真是旧印度。”
普拉瓦斯说:“我个人所遭遇并接受的文化变迁的程度会让其他地方的人受不了。小时候,我们都是坐牛车回祖居地的——没有别的交通工具。或者步行。那是很晚的事,一九六○年还是如此。根本没有我们所设想的浴室,你就到河边去解决。”
“当时你觉得苦?”
“那时候觉得很正常,村里每个人都那样做。搬离故乡后有好几年之久,每次回到那村子一两天,总觉得更像是去野餐。还没感受到穷苦,你就离开了。
“那些年头,大多数君主都会或多或少推动理智主义。那是他们引以为荣的事。就直接的结果来说,那表示他们会确保祭司级种姓——也就是知识分子——的生计不必依赖别人。于是,他们就把土地赐给宫廷祭司。土地一旦赠予宫廷祭司或任何人,便不得再取回。那是永久的赠与。收回赠礼会被看作是最卑贱的罪行。我们那个王国里有五到十个祭司家族。他们所执行的宗教仪式非常专业化,某些宫廷祭司做一类事,其他祭司做别的事。”
“他们享有特权?”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受赠的土地算不了什么,只够种些自家用的东西,用意只是让受赠的人不会饿死。那土地让你有个最后的依靠,但也就是如此罢了。宫廷祭司没有很多衣服,他们大概有那么两条腰布之类的。跟商人,跟那些卖谷物的、卖木材的、卖油籽的、卖油的比起来,他们算是穷人了。但若和乞丐相较,倒算得上有钱。”
“也就是说,君主把婆罗门摆在一个暧昧的位置上?”
“如果你从经济角度来看,那当然显得不协调。但它也有自身的逻辑。婆罗门有地位,并且受到君主保护。对祭司有任何侵犯,都会受到君主严厉处置。君主也会鼓励知识交流。辩论啦,诵经啦,还有‘yagna’,就是大祭典。这些场合可能有其他王国的婆罗门前来参加,大家互相竞争,或者说通过竞争来合作,借此展现各自的优点。有时候,多达一千位婆罗门坐在那边诵经,但每一位都同时注意听着,想知道谁唱得好或唱得差。那正是今天在科学或学术研讨会上所发生的情况。
“有一项内在因素影响着祭司阶级,那就是,他们生下来就具有不贪求的习性,成长过程中也被这样教导。这已深入人们的内心,以至于一般人也有同样的态度。毗湿奴大神有两位妻子:财富女神吉祥天女拉克希米,以及智慧女神辩才天女萨拉斯瓦蒂⑫。这两位妻子自然是水火不容——这情况显示知性活动跟财富很难得以并存,你必须在两者中做抉择。因此,由于种种境况,祭司阶级不会追求财富,别人也不会给他们财富。这是有取有舍的最佳安排。
“在我父亲的一生中,取舍的平衡则有所不同。他不像我祖父那样生计无虞,他必须工作养家。他的日子一半花在宗教仪式上,一半花在谋生糊口上,两者必须取得平衡。
“在某些社群里,你可以得到群体的支撑。如果你属于商人种姓阶级,家里做的是油籽或棉花买卖,而你想在毕业后从事收音机买卖,你还是有同样的支撑可以依靠。你只是换了商品。你还是属于步调一致的群体。但是像我父亲那样的人情况不同,他并没有随社会一起运动——整个社会的步调根本不一致。那年代,许多年轻人做着同样的事,但每个人都独自做。我父亲不但无法清除掉障碍,而且每次返乡回到我祖父家时,总会有冲突发生。那就像是在冷与热的房间之间移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