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湖中之屋──重返印度(第8/10页)
新财富可以见诸湖北岸和哈里山堡下面山腰上的中产阶级新建筑。同时,船屋后方,庸庸碌碌的湖上生活还是老样子地进行着(在阳光下看来颇有妙趣,到了雨后的湿寒就少了几分这种韵味),湖上的人也比过去多。码头上下船堤阶附近竞相拉客的男孩较往日更多。虽然两地背景颇有不同,但这里的气氛很像勒克瑙旧市场的穆斯林贫民窟。
旧城中心似乎还维持着较古老的生活方式。这里,篷顶小船塞满了运河,木砖店铺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街道雨后不久又满是灰尘——淤泥晾干后又扬起的灰尘。不过,旧城边缘倒有不少看似有点来头的新房屋,包括大学及一栋跟畜牧有关的政府建筑。不过,这些以外,又是亘古不变的稻作农村,仿佛两种生活方式几乎毫无牵扯。
在几畦小水田里,人们徒手或使用木犁工作着。房舍构造简单,以棕红色砖块在木柱之间砌成,屋高两层或更多层。瓦楞铁皮斜屋顶的山形墙部分镂空,在这里(有时则在屋顶的老虎窗内)存放着薪柴、稻秣或谷物。水沿着许多条沟槽流下山坡;柳树和杨树投下沁凉的阴影;潮湿的庭院用石块和树枝围着简略而歪斜的围篱。像别处一样,这里的木头砖块和人们的衣服跟泥土同一颜色。
甚至在这幅状似可怜的乡村生活情景之中——人们披着灰褐色毯子或麻布袋,坐在无墙单房商店内砌高的地板上——你也看得到大型公共工程的迹象,仿佛连这种生活也少不了巨大建设来支撑,譬如供应电力、铺路、提供某种交通设施等等。也随时少不了孩子:年龄很小、总是笑着的一群群孩子,人数比大人多。你一直记得的是这些孩子。
超过某个高度,人们就好像生活在不长树的泥泞里。石造或木造矮屋四周的小块田地刚犁过,土壤浸泡在水里,人们坐或蹲在湿泥土边缘。干枯或濒死树木的枝干或树杈上吊着一束束稻草,好端端不怕沾到泥和水。连这里也有小孩,他们穿着宽松的灰色或褐色长袍,看起来像是小大人,也让你从远处不易判断他们的年龄。
这些是我跟纳齐尔搭车前往索那马格⑦的路上见到的景象。索那马格位于前往东北部的拉达克⑧的途中。我先前不知道有这个地方,或许一九六二年时这条路路况不好,未对游客开放。这条路冬天被封闭了,现在新季节它才刚开放通行。在较高处,路两旁都是高雪堆——雪堆从下方融化,形成小洞及垂悬的雪团,才除掉雪的柏油路面又受到融雪的细水流的侵蚀和挖掘。
到了索那马格,一群瘦男孩围住我们,嚷着要我们坐平底雪橇滑雪坡。“三十卢比,三十卢比。”男孩戴着运动帽,皮肤上有斑块。从路旁标志看来,索那马格似乎是克什米尔和拉达克之间的某种阻隔。这里只有一些属于政府的小屋、游客旅社及商店。看不到农田和住宅。男孩显然来自一段距离之外的村落。
纳齐尔一定希望我滑滑雪橇,一来假日应应景,二来也给男孩们一点生意。纳齐尔的父亲事业有成。他自己更是一副中产阶级年轻男子的典型模样:修剪得清爽的头发,牛仔裤及跑鞋,深蓝色的连帽夹克(我问过他这件夹克:它是台湾制的,花了他五百卢比,相当于二十五英镑)。这会儿,就像在湖上一样,他却跟克什米尔的孩子维系着这种休戚相关的感情。
回程向下回到较宜人的山谷,我意识到它相对的狭窄,迅速重返稠密人群和狭小空间(在斯利那加郊外,纳齐尔为我指出一座属于巴特先生的小果园,但我们没停车),我在这时又有了像在几处渡船堤阶处的感觉:甚至在这个重峦叠嶂、融雪成川的环境里,人们也像在勒克瑙贫民窟窄巷中一样受到拘束。
翌日,我在丽华大饭店向他们全体道别,那时已近傍晚,大约是他们要结束斋月禁食之前的半个钟头:告别巴特先生、亚齐兹、管理旅馆商店的那个人(我没向他买任何东西)、担任丽华大饭店总经理的那个瘦瘦的年轻人。他们全都在楼下那间白色、玻璃墙的小办公室里。办公室里有钥匙板,挂着月历,还有两张麦加名胜的海报,一张是天房,另一张是镏金圆屋顶。我就要离开之时,他们出于客套问我要不要喝茶。
巴特先生临别的话——他希望我走后记在心上的话——是他去过麦加朝圣了。他不把那趟朝圣看作忏悔之行。在他话中,那反而是欢乐和满足之旅。这使得他在告别时刻欣喜地笑了,出声笑了。
我跟亚齐兹最后谈的是钱方面的事。他儿子纳齐尔花了不少时间陪我,我们一起出游时他偶尔还自己掏腰包。怎么才算恰当的补偿?付款是铁定不必的,亚齐兹说。赏个钱呢?那可就难搞定了:一个卢比、四个便士行得通,十万卢比、四千英镑也不算荒唐。我完全没准了,但亚齐兹也没多说。我最后提了一个数目,亚齐兹听了仍然不动声色——我只好就这样离开了他。
在从旅馆回湖滨大道的船上,心里念着斋月即将结束,我向纳齐尔表示了一个数目。他没说什么就收下了钱,但谁都看得出他只是出于礼貌才这样做的。他表情变了样,他转开了眼睛。我觉得自己煞了风景:纳齐尔虽然带着我这游客走来走去,他恐怕是把我当朋友看待的。我再度而且更加强烈地意识到从一开始就察觉的情况:这位意料不到的俊秀的年轻男子可还有自己的一套追求品位和自我的新观念——可以预料,我跟这位纳齐尔的关系铁定比我跟他父亲的关系复杂。
我不想糟蹋这场合。我说,我那一点意思只是为了向他和亚齐兹和巴特先生聊表情谊。我说了两次。他脸色好看了些,他似乎也发觉必须做点什么来挽回这个场面——片刻之后,到了下船堤阶,清真寺传来日落宣礼声之前,这就要结束的场合。
他表情不再那么僵硬。我们搭的船在航道上平稳前进,经过展卖皮革和毛皮制品、贩卖杂货、设有阳光理发厅的几个小船屋。这段时间里,我们谈起了他的学业。再过几个月,他就可以拿到离校许可了。接下来两年他想到专科学校读商科——以便未来能做个会计师,并且如他父亲及巴特先生所盼能进入旅馆业——然后再读大学。
从他祖父小小的湖中商店,到他父亲顺利的旅馆履历,再到他自己可望实现的大学教育和会计职业——这之间是一步一步的爬升。爬升会继续吗?
他从未离开过克什米尔。此时此日,这个山谷(以及四周的山岭)就是他的整个世界。我认识亚齐兹已有二十七年了,他大体上还是老样子。纳齐尔的情况不会如此。他已经对外部世界有了些概念。由于每月跟一个外国女孩通一次信,他已经考虑到跟外国人结婚的可能性——当然,一切都得依安拉旨意。二十七年之后——我已中年将尽,难以设想如此漫长的岁月,难以预见那个苍茫的未来——纳齐尔将不会是今天的样子。他会有新的观点,他会有新的情怀,来日,这个山谷对他的意义将不同于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