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59/65页)
要知道,纳夫塔真的是豁出去了,竟要求决斗双方的距离为五步,必要时可以互射三枪。还在决裂的当晚他就让魏萨尔带来这个疯狂的建议;那小子现在已完全成了纳夫塔野蛮要求的应声虫和代表,一方面是受人之托,一方面也由于自己喜好,硬是拼命坚持这些条件。对此塞特姆布里尼自然没啥说的,可是作为助手的费尔格和不偏不倚的汉斯·卡斯托普却忍不住了,或者甚至和可悲的魏萨尔动了粗。难道他这么不要脸吗,汉斯·卡斯托普质问,竟提出如此令人不快的荒唐要求来,原本纯属形式上的决斗不是,也根本不存在事实的合法基础嘛!用手枪已够狠的啦,现在又加上这些要命的细节。哪里还有什么骑士风度,隔条手巾相互开枪得啦!他魏萨尔又不担心有谁在这样的距离内对自己开枪,所以信口开河,巴不得别人流血才好,等等等等。魏萨尔耸耸肩膀,一言不发地暗示情况就这么严峻,并以此在相当程度上解除了倾向于忽视现实的对手的武装。尽管如此,第二天经过来来去去的交涉,卡斯托普等首先达到了把互开三枪减为一枪的目的,然后距离问题却是这样解决的:决斗双方面对面距离十五步站立,但有权在开枪前朝前走上五步。而为达成这一协议也有个条件,就是保证不谋求妥协和解。剩下来就是去找枪了。
阿尔宾先生有的是枪。除了他爱拿来吓唬太太们的那把亮晃晃的小手枪,他还有一对装在同一个绒枪套里的军官用枪,比利时造的自动白朗宁,褐色的木制枪把,弹夹就藏在把手里边,枪机泛着钢质的青光,枪管擦得锃亮,枪口上面的准星小巧精细。汉斯·卡斯托普曾经在什么时候见过吹牛大王的这些枪,现在尽管对决斗不以为然,仍直率地自己站出来说,他可以去找阿尔宾先生借枪。于是他找到阿尔宾,也不隐瞒真正的用途,只要求这位吹牛大王以本人的名誉担保绝不外传,并吹捧他也富有骑士精神什么什么的,就轻而易举地取得了成功。阿尔宾先生甚至还教会卡斯托普装填子弹,并带他到野外用两支枪进行了试射。
这一切都需要时间,所以又过了两天三夜,决斗才得以进行。地点由汉斯·卡斯托普挑选:他建议的就是那个风景如画,夏日里遍地开满蓝色小花,他曾独自坐在那里“执政”和回忆往昔的所在。在发生争吵后的第三天早上,天一亮就准备在这里把事情了结。一直到了头一天晚上,时间已经很晚了,心情激动的汉斯·卡斯托普才突然想到,需要带个医生上决斗场去才是。
他立刻找费尔格商量这件棘手的事情。拉达曼提斯本人尽管年轻时也参加过德意志大学生团,可作为一院之长,是不可能支持这样的非法决斗的,更何况涉及了自己的患者。在两个病入膏肓的病人之间进行手枪决斗,根本就别指望能找到一位大夫乐意介入此事。至于克洛可夫斯基嘛,这位大夫满脑瓜子只有精神,连对外科是否在行都没有把握喽。
魏萨尔被找了来,他当即转达纳夫塔的意见:就是他根本不要医生。他上那儿去不是为了人家给他敷药和包扎,而是为了决斗,你死我活地决斗。至于过后怎么样,他是无所谓的,自然会有结果嘛。看得出来心理很是阴暗;然而汉斯·卡斯托普拼命把它解释为:纳夫塔暗示的是根本用不着医生。塞特姆布里尼不也让去征求意见的费尔格回来说,不用考虑这问题,他对此没兴趣吗?也许两位对手内心深处都一样存着以不流血为好的打算吧,这么希望并非完全想入非非不是?自争吵以来已经睡了两个晚上,眼下将睡第三个晚上。这会使体温下降,头脑清醒,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定的心情也不会不发生变化的。到了那天清早,手里握着枪,两个冤家恐怕谁也不会再像刚吵翻那个晚上似的好斗啦。充其量为了面子再机械地敷衍一下,不至于现在仍然自愿决斗,跟当初硬是希望和相信的那样;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阻止他们,不能让他们为维护过去的自己的脸面,而真正伤及眼前的自己!
汉斯·卡斯托普的想法没有错——遗憾,只是在他连做梦也想不到的这点上没有错。他甚至完全正确呐,如果只考虑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话。可他丝毫想到了吗,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到来之前,或者临到生死攸关的时刻,列奥·纳夫塔会怎样改变主意吗?如果想到了,那他即使仍处于酿成眼下这一切的狂躁心境,也绝不会容许即将发生的事情发生。
清早七点,太阳还躲在山背后睡大觉,天却吃力地、雾气迷蒙地亮了。汉斯·卡斯托普度过了一个不安的夜晚,这时离开疗养院动身去决斗现场。正在大厅里做清洁的女工们抬起头来惊奇地望着他。他发现疗养院的大门已经开了,费尔格和魏萨尔,要么单独地、要么两人一起,肯定先已经走了;一个去接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一个去陪纳夫塔上决斗场。汉斯·卡斯托普单独前往,因为作为不偏不倚的见证人,他不允许跟双方中的任何一方搞在一起。
出于环境的压力,汉斯·卡斯托普机械地,为了顾全脸面而去赴约。他的赴约,显然是不得已的。不可能置身事外,躺在床上等待结果:因为一来——不过他没想完这个“一来”,而是马上就补充上了二来,就是他绝对不能听任事态自行发展。还没有出任何真正的乱子,赞美上帝,也不需要出任何乱子,而且看样子甚至多半已经不会了。这么天不亮就起床,早饭也没吃就冒着严寒去野外碰头,只是已经约好了的罢啦。不过接下来,在他汉斯·卡斯托普的当场斡旋下,无疑事情整个会出现好转,会柳暗花明,——以一种无法预见的方式,而到底怎样的方式最好就别猜了,因为经验表明,甚至最简单的事态发展也会出乎人预先的想象。
话虽如此,这却是他记忆中最不愉快的一个早晨。汉斯·卡斯托普没精打采,睡眠不足,牙齿神经质地磕磕碰碰,心里已很想对他刚才的自我安慰表示怀疑。眼下可是非常时期哟……明斯克来的那位给吵得毁掉了的太太,还有那个狂怒的中学生,还有魏德曼和索嫩塞恩,还有波兰人之间打耳光的纠纷,全都乱纷纷地涌进他的脑海里。他原本没法想象,那两个人会当着他的面相互射击,相互让对方流血。可是,一想到魏德曼和索嫩塞恩事实上已经当着他的面打成那个样子,他又怀疑自己,怀疑世人,身上穿着皮大衣仍感觉得冷飕飕的,——不过,面前的形势令他感觉如此的异常,如此的可悲,加之早晨的空气又如此的清新,他仍旧精神抖擞,兴致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