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61/65页)

汉斯·卡斯托普赶过去,帮他把自杀者的身体翻过来。他们看见他的太阳穴边上有个黑红色小洞。他们瞅了瞅纳夫塔的脸,然后赶紧抽出从他胸前的口袋中露了一个角的绸手巾,用它把这难看的脸盖上。

晴天霹雳

汉斯·卡斯托普在这山上的人们中间呆了整整七年,——对于十进制的拥护者来说,七不是整数,但却是个不错的、原本也挺实在的数字,而且作为时间计量单位还有着神话及绘画的魅力[51],完全可以讲,例如比起那乏味的、半不拉碴的六来[52],就使人心里舒服多了。如今他已坐遍了餐厅里的七张桌子,差不多一年坐一张。最后他坐上了“差劲儿的俄国人席”,跟两个亚美尼亚人、两个芬兰人、一个布哈拉人和一个库尔德人[53]在一起。他坐在那儿,现在已经蓄起了一撮小胡子,也就是下巴上那么几茎黄黄的、乱草似的山羊胡儿,只不过呢,却叫我们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将其视为他玩世不恭的哲学的象征。是啊,我们必须前进一步,把他这一漠视自己、不修边幅的思想倾向,与外界对他所表现的相同思想倾向联系起来。院方停止了操心他的情绪问题。除了早晨官样文章地应付他一句“睡得好吗”,宫廷顾问也不再经常特别找话和他讲了;还有阿德里亚迪卡·封·米伦冬克护士长——经过了这段时间,她脸上的大疣子更加成熟了,她同样不是每天来看他了。咱们观察得再仔细点,那她真是很难得来,或者说根本不来。人家让他一个人清静——有些像个中学生的样子,人家对自己不闻不问,自己也就乐得清闲,什么也用不着再干,因为留级反正已成定局,谁也不再注意得到他了,自由的一种超级形态喽。我们补充说,可是同时又自问,除了这样的形态,自由啥时候是否还可能有另外的形态呢?反正这里有这么个人,院方现在已无须操心他了,因为他心里肯定不会再产生任何狂野的、违规的想法,——已经可靠地扎下了根,早已不知道自己还可以上哪儿去,根本再也想不到要回到平原上去了……单单坐上了“差劲儿的俄国人席”这个事实,不就足以表明他对自己个人已漠不关心了吗?不过这可没有丝毫说“差劲儿的俄国人席”坏话的意思!在所有七席之间,实在没有任何具体的优点和缺点可言。大胆地说吧,这就是荣誉共享的民主。丰盛的饮食在这一桌和其他桌上同样地享受;挨着轮子,拉达曼提斯本人也时不时地坐到这一桌来,在汤盘前捧起他的巨手做餐前祈祷。在这一桌进餐的各民族都是人类值得尊敬的成员,尽管他们一点不懂拉丁文,吃起东西来举止不特别文雅讲究。

时间的德性不像火车站的巨钟,大大的指针五分钟一跳五分钟一跳,而像那种很小很小的坤表,指针的走动根本就看不见;或者也像草,肉眼看不见生长,尽管它在不断地悄悄生长,直到有那么一天,再也没法忽视这生长的事实;时间,是一条由纯粹没有长度的点构成的线——对此说法,不幸没命了的纳夫塔多半会问,纯粹没有长度的点怎么成得了线呀?这意味着,时间悄悄地,不露痕迹地,然而却孜孜不倦地持续起作用,促成了一个接一个的变异。只举一个例子吧,男孩特迪有一天——但自然不真是在“一天”,而是在某个完全不确定的日子——已不再是男孩了。有一天他早上起床后用运动装换掉睡衣,走下楼来,女士们就不再能像以前那样把他抱在怀里了。情况无形中翻了个个儿,倒是他瞅准机会时不时地把她们抱在怀里,让双方同样感觉得惬意,而且甚至更加惬意。他已长成个小伙子——咱们不想说茁壮成长,而只能说长成了:汉斯·卡斯托普没见他怎么成长,但见过他长成了的样子。总之,时间和成长都叫特迪这小伙子没法消受,他生来就不适合它们。时间对他不利,——他才二十一岁就死了,死于一种他很容易感染的疾病;他的房间被彻彻底底地消了毒。我们讲起这事来轻言细语,心平气和,因为在他的新老状况之间,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差别。

不过,也发生了几起重要一些的死亡事件,平原上的死亡事件,它们跟咱们主人公关系更加密切,或者确切地讲本该更加密切。我们说的是前不久迪纳倍尔参议过世了,汉斯几乎已经淡忘的舅公和监护人过世了。老人家小心翼翼地逃避掉了那气候恶劣的环境,让他儿子雅默斯代自己继续丢人现眼;可从长远讲他仍旧没有逃脱中风,于是一纸电报,便简简单单然而措辞委婉地报告了他辞世的消息——委婉更是对逝去者而言,而不是对收电报的人。那一天,电报送到时,汉斯·卡斯托普正在他那呱呱叫的躺椅上躺着。他随即买来框上了黑边的信纸,给他的两位舅舅写信,告诉他们,他原本就父母双亡,现在监护人舅公一走,更成了三重意义上的孤儿啦,而尤其叫他难受的是不能去为舅公奔丧,因为绝对不允许他中断在此间的疗养啊。

要说难过那是言过其实了,不过在随后的日子,汉斯·卡斯托普的眼里毕竟比往常多了几分沉思的表情。舅公之死原本就绝不至于令他大为伤感,经过了这些年的风风雨雨,感情更几乎疏远到了等于零,然而,它却意味着汉斯·卡斯托普又断了一条联系的纽带,又少了一层与平原之间的关系,这就使他有理由称为自由的状态,得到了最后的完善。确实,在我们讲的随后的时间里,他和平原之间全然失去了接触。他不再往山下写信,也不再收到信。他不再从家里订购玛利亚·曼齐尼雪茄了。在这儿山上他找到了一种喜欢的牌子,对她保持着忠诚,就跟当初忠诚于她的那位姐妹一样:这种雪茄甚至帮助极地探险家战胜了冰天雪地中最可怕的疲乏,抽起来简直就像躺在海滨,日子十分悠闲好过,——一种特别用茎下部的烟叶精制的雪茄,名叫“吕特里施务尔”,比玛利亚粗壮一点,呈鼠灰色,身上绕着一道淡蓝色的圈儿,拿着合手,口味温和,烟灰雪白而不易掉,外包烟叶的叶脉尚历历可见,如此均匀地吸着,就可以供汉斯·卡斯托普用作沙漏,而他有时也需要拿它当作计时器,因为他早已不带怀表。有一天他这表从床头柜上摔了下来,结果便停了;而他呢,压根儿不打算让它恢复正常运转,——出于同样的理由,他也早已拒绝拥有日历,不管是用来一天一天地撕也好,还是当备忘录提醒已定下的日期和节日也好:这理由就是“自由”,就是无所拘束的海滨漫步,就是尊重静止不动的永恒,就是这个出世者乐于接受的与世隔绝之魅力;对于他的心灵来说,这就是最根本的历险,就是这一单纯的物质得以千变万化、神秘莫测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