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63/65页)

在欧洲痛苦地绷紧神经、无比焦急地等待的那些日子里,汉斯·卡斯托普没有看见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紊乱矛盾的报纸消息从山下一直传到他的阳台上,引起了整个疗养院的震颤,使食堂里弥漫着呛人的火药硝烟味儿,就连那些病入膏肓者和垂死者的病房也未能幸免。也就是此刻,那位躺在草里不知不觉打了七年瞌睡的傻瓜慢慢醒了,坐起来开始揉眼睛……可我们准备把整个情景讲完,好让大家了解他内心的活动。他收拢双腿,站起身来,转头四顾。他发现自己已经解除魔法,得到了拯救,得到了解脱,——不是用自己的力量,他不得不惭愧地承认,而是一些原始而巨大的外力使他呼吸到了新鲜空气,顺带着解放了他。可即使是在人类共同的命运面前他个人的命运渺小得微不足道,——难道这中间不也表现着一点儿个人的愿望,也就是说上帝的仁爱和正义么?生活再一次接纳了他这有罪的、成问题的孩子,——但不是以轻松、便宜的方式,而是像眼下这样严格而严厉,而是意味着得自行寻觅家园,这也许不是生活,但在眼下却正好意味着为迎接他,为迎接这迷途归来的罪人而放的三响礼炮。想到此,汉斯·卡斯托普双膝跪地,脸和手都冲着天空;这天空虽然硝烟弥漫,却已不再是罪恶的魔山洞窟的穹顶。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遇见汉斯·卡斯托普,见他正是这个姿势,——不言而喻,这是极度形象化的说法;事实上,我们清楚,咱们的主人公以其矜持冷峻的性格,是不会这么演戏的。他的导师撞见他时,他正异常冷静地在收拾箱子,——因为汉斯·卡斯托普自从苏醒的一刻起,便发现自己已卷入由那晴天霹雳在山谷中引发的擅自出院的疯狂漩涡。“故乡”变成了一个惊慌万状的蚂蚁窝。这山上的一帮子人,没头没脑地冲向五千英尺下边的平原,为的是寻找自己的家;小小的列车不堪重载,连登车的踏板上都站满了人,必要时没行李照样走,所以站台遍地狼藉,遗弃的行李成排成堆,——车站人满为患,顶棚下淤积着像是从下边飘来的焦臭气,——而汉斯·卡斯托普,也正是仓皇下山的人们中的一个。在混乱的人群中,罗多维柯·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拥抱了他,真正是把他抱在了怀里,还像个南方人——或者俄国人——似的亲吻了他的两边脸颊,我们的仓皇离去者不管多么激动,仍然感到有些别扭。然而最后一刻,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竟然叫了他的名字也就是“乔万尼”,竟然对他尔汝相称,而不再按讲究礼仪的西方通常那样以姓氏或您相称,真差点使卡斯托普乱了方寸!

“就这么下山了,”他说,“终于下山了!再见吧,我的乔万尼!我原本希望看见你离开时是另一个样子,可有什么办法,神们就这么安排定了,没法改变。我希望的是你去就职,你现在却去参加打仗。我的上帝,这事摊上了你,而不是咱们的少尉。生活真会开玩笑……勇敢战斗吧,跟你的同胞在一起!现在谁也干不了更多。可是原谅我,如果我以自己残余之力促使我的国家也来参战,并且站在了那一边,站在了精神和神圣的利己主义所指引的一边。再见了!”

车窗里已经塞满另外十个脑袋,汉斯·卡斯托普仍拼命把脑袋挤了进去。他在脑袋顶上挥手;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也冲他挥动右手,却用左手的食指轻轻擦拭眼角。

我们在哪里?这是怎么回事?梦境把我们抛到了何处?薄暮、暴雨、泥泞,晦暗的天空燃烧着残霞,沉闷的雷声不断地咆哮,空中充满着湿气,尖厉的啸叫撕裂耳膜,蜂拥奔来的地狱恶犬发出狂吠,其间夹杂着崩裂声、喷溅声、撞击声,熊熊燃烧声,乒乒乓乓,轰轰隆隆,鬼哭狼嚎,鼓点的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急迫……那边有座森林,林子里蹿出来一群群灰白的人影,奔跑着、扑跌着、跳跃着。那边是一线连绵起伏的丘陵,丘陵背后的远方燃起了大火,火苗不时地聚集成熊熊的烈焰。在我们四周是如波浪起伏的田野,但已给炸得满目疮痍,七零八落。泥泞的公路上撒满折断的树枝,像森林里一样;一条满是沟沟坑坑的小路接着公路,在通往丘陵时划了一个弧形,树木光秃秃地立在冷雨里,枝杈嶙峋……这儿有块路标,——可想凭它找路却白费劲儿;即使它没给炸裂开,字迹也让晦明的光线弄得模模糊糊。到底是东还是西?只知道这是一片平原,而且正在打仗。我们呢只是路旁一些畏畏缩缩的影子,并且由于享有影子的安全而怀着羞惭;我们压根儿想不到夸夸其谈、自吹自擂,而是本着老老实实讲故事的精神,讲那些从树林中蜂拥而出的灰色的士兵,讲他们如何奔跑、扑跌,如何爬起来擂着战鼓继续前进;讲他们中有一个我们认识,是我们多年的旅伴,他就是那个善良却有罪的青年,我们曾经时常听见他的声音,因此想在他从我们的视线中彻底消失之前,再凝视一下他那单纯的脸。

战斗已经持续一整天,上级调这些兄弟们前来增援,是为重新夺回两天前落到了敌人手里的丘陵阵地,以及背后那些燃烧着的村庄。调来了一个志愿兵团,士兵全都年纪轻轻,多数是大学生,刚上战场不久。他们半夜被集合起来,坐了一通宵火车,天亮后冒雨行军一直走到下午,道路全糟糕透了,——有时根本没有路,公路被堵塞起来了,只好穿越田野和沼泽,一走走了七个小时,穿着又重又湿的军大衣,背着突击队的简单行装,这可不像郊游那样轻松喽。要知道谁也不愿意丢掉靴子,所以走一步就必须弯下腰,用手指抠住鞋舌头把靴子跟脚一起从黏黏的烂泥里拔出来。这样过一小块草地就得花一小时。眼下他们却赶到了,一切全仗着血气方刚,尽管激动又疲乏,他们却斗志旺盛,精力充沛,没法睡觉没法进食却照样挺了过来。他们浑身湿漉漉的,溅满了污泥,头上戴着蒙上灰布的钢盔,系钢盔的带子框住了脸庞,年轻的面孔依然红彤彤的。他们这么绯红着脸,是因为行军费劲儿吃力,是因为穿过泥泞的树林时目睹了自己遭受的伤亡。敌人侦察到了他们的行军路线,于是发射来榴霰弹和大口径的榴弹炮弹进行封锁,炮弹穿过林子散落进他们队伍中间,呼啸着、喷溅着、燃烧着,把大片林地狠狠地抽打、翻搅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