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60/65页)

就这么怀着复杂而多变的思想感情,在朦胧的、慢慢亮起来的晨光中,汉斯·卡斯托普从“村”里的雪橇赛道尽头出发,踏着一条窄窄的小径爬上山梁,走进一座积雪很深的林子,跨过一座架在赛道上边的木桥,来到一条两旁全是粗壮树干的大路上;这路主要是靠脚踩成的,而非铲出来的。年轻人急急地走着,很快就赶上了塞特姆布里尼和费尔格;费尔格用手紧紧按着藏在斗篷底下的枪盒子。汉斯·卡斯托普径直追赶上去,快到他们身边就看见纳夫塔和魏萨尔也在前边不远的地方。

“早晨怪冷的,最多零下十八度,”他存心善良地说,可突然也为自己出语唐突为之一震,连忙补充道:“先生们,我坚信……”

对方缄默不言。费尔格好心的胡子仍旧一翘一翘。过了一会儿,塞特姆布里尼站住脚,一只手拉住汉斯·卡斯托普的手,随后另一只手也搭上去,并且说:

“我的朋友,我不会杀人。我不会的。我只会承受他的子弹,我只会这样,荣誉要求我这样。可我不会杀人,您放心好了!”

他放开了手,继续朝前走去。汉斯·卡斯托普深受感动,然而走了几步以后还是说:

“您这样想太好啦,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只是,另一方面……要是他那方面……”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只是摇头。于是汉斯·卡斯托普就想,如果一方不开枪,另一方也就不可能狠下心来开枪吧,因此便感到会万事大吉,他的估计看来错不了。他心情变得轻松起来。

他们越过横跨在峡谷上的栈道,眼下谷中悄无声息,夏日里却流水潺潺,给此地如画的景致增色不少。纳夫塔和魏萨尔踩着深深的积雪,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到了铺着厚厚雪垫子的长椅前面;当初,汉斯·卡斯托普曾不得不久久坐在这长椅上等鼻血止住,同时异常生动地回忆起了往事。纳夫塔吸着烟卷,汉斯·卡斯托普考虑自己是不是也有兴趣来一支,结果发现自己毫无一点兴致,便得出结论,那一位抽也必定是装模作样罢了。他怀着对此地一直都有的好感,环顾着这个自己曾大胆暴露内心的所在,觉得它眼下在冰天雪地里仍然如此美丽,跟夏日里开遍蓝花的时候相比并不逊色。突兀在画面中的松树的枝和干,全都压着重重的积雪。

“早上好啊!”他朗声招呼大伙儿,希望以此使气氛变得自然起来,驱散怨毒的情绪,——然而不成功,谁也不搭理他。其他人相互致意只是闷声不响地躬一躬身,而且是板着面孔就像彼此视而不见似的。可尽管如此,他仍决心抓紧利用这初来乍到的时机,这因冬晨快速行走而加快了的心跳和提高了的体温,来实现自己善良的愿望,开口道:

“先生们,我坚信……”

“你坚信什么以后再说,”纳夫塔冷冷地打断了他。“请给我手枪,要是允许!”他仍旧傲慢无礼地加了一句。

汉斯·卡斯托普碰了一鼻子灰,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费尔格从斗篷底下取出枪盒子来,魏萨尔走上去接过一支枪,把它再转交给纳夫塔。塞特姆布里尼则直接从费尔格手里拿走了另一支。接着就划定场地,费尔格嘟囔着领受了委托,开始跨步子测量距离,并且标出记号:他在两头用鞋后跟在雪地上各划出一条短线表示远端;里边的隔离线则各为一根手杖,一根是他自己的,一根是塞特姆布里尼的。

这逆来顺受的好心人,他现在是怎么搞的哟?汉斯·卡斯托普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费尔格腿挺长,跨得也认真,至少十五步是足够的了;可还有里边那该死的隔离线呢,它们可真是相距不远啊。诚然,他是老老实实在量。可尽管如此,他认认真真地完成这可怕的差事,不是鬼迷心窍了吗?

纳夫塔已经把皮大衣扔到雪地上,让人看见了内面的黄鼠狼毛皮里子。还没等费尔格做完所有标记,他就握着手枪,站到了一侧刚刚划好的端线上。等他已站好了,塞特姆布里尼也敞开破旧的皮夹克,走上了自己的位置。这时汉斯·卡斯托普才奋力挣脱麻木状态,再一次急急忙忙地挺身而出。

“我说先生们,”他语气急迫地说道,“别急别急!不管怎么讲,我有责任……”

“您给我住嘴!”纳夫塔斩钉截铁地喝道:“发令吧!”

可是没谁来发令。事先根本没商量好。大概应该喊一声“开枪!”然而发出这可怕命令的本是见证人的任务,但事前既未考虑到也没有提出来。既然汉斯·卡斯托普始终一声不吭,别的人也就没谁来顶替他。

“咱们开始!”纳夫塔宣布。“您先往前走,我的先生,也先开枪!”他冲对手喊,同时自己已开始向前迈步,伸出胳膊举着手枪,枪口正对着塞特姆布里尼的心窝子,——难以置信的一幕!塞特姆布里尼也跟着做。不过他才走到第三步——对方已经到了手杖跟前,不过没有开枪——便把枪高高举起,并且按下了扳机。尖厉的枪声引发阵阵回响,山与山之间再相互回应,山谷也发出了轰鸣,汉斯·卡斯托普想,这下又该奔走相告了。

“您这是对空开枪,”纳夫塔很克制地说,同时把枪口垂了下去。

塞特姆布里尼回答:

“我爱射哪里射哪里。”

“您必须再射一次!”

“我不想再射。轮到您开枪啦。”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仰起头,眼望着天空,稍微侧着身子,也就是没完全正对纳夫塔;那情景很是动人。看得出来,他听从了旁人的劝告并照着行事,没有把整个胸部暴露在对手面前。

“胆小鬼!”纳夫塔大吼一声。他以这声凄厉的叫喊,对人性的如下表现认了输:对别人开枪,需要比对自己开枪更大的勇气。接着,他又举起枪来,但不再与决斗相干,而是对准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

一个可悲而又难忘的场面!此时群山又由尖厉的枪声引发出阵阵回响轰鸣,他则往后踉跄了几步,两腿朝前一甩,整个身体猛地向右转去,脸冲下扑倒在了雪地里。

所有人一下子全呆住了。塞特姆布里尼把手里的枪扔得老远,第一个冲到了纳夫塔跟前。

“不中用的家伙!”他嚷道。“天啊,你这是干什么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