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学里(第14/15页)

旁边大厅里的音乐停奏以后,又有几对跳舞的男女走到我们桌边来,野伯爵和罗拉也在他们中间。她坐在他身旁,他则在仔细地看着菜谱。不久,堂倌就拿来几盘菜肴和一瓶香槟酒放在他们俩面前。软木塞被小心地拔出来——野伯爵从不让香槟酒开瓶时发出嘭的一声响——泛着泡沫的酒流进了酒杯。其他订了普通饭菜的姑娘们,暗中用胳膊肘去碰她们的男舞伴。我的注意力不久也只集中在这一对男女的身上了——罗拉用一只手托着苍白的脸,另一只手却冷漠地停在盛满酒的玻璃杯底座上。野伯爵则津津有味地吃着他的云雀肉,默默地喝着他的酒。“你不想吃吗,罗拉?”他终于问了一声。

她摇了摇头。

他凝视她一会儿。“你不想吃吗?喏,”他心安理得地加了一句,“那是你的事!”然后就自己斟满酒,继续吃喝。

姑娘把她的酒杯举到唇边,像渴了似的一口把酒灌了下去。她仍然疲倦地用手托着她的头,现在她头也不抬地抓起酒瓶,让酒瓶悬在空酒杯上,让酒慢慢地往里流,渐渐地高脚杯里升起子泡沫。她的眼睛带着无望的表情,注视着杯里的泡沫,好像她在看她的生命从酒瓶里往外流。泡沫从酒杯溢到桌子上,再从桌子向地面流淌,她都没有注意到。只是她的另一只手仿佛越来越用力地往那乌黑发亮的头发里抓挠。

“漂亮的小姐!”一个漂亮的乳臭未干的少年小声说,同时像乞求似的把他的空杯子伸到她面前,“从您那过剩的酒里赏一滴给我吧!”

罗拉没有抬眼看他,但我看见她的嘴唇在急速地抽动。

“怎么回事,小同学,你想干什么?”一个老学生问,这个人原本只顾喝他的酒。“嗬,真够挥霍浪费的!”他突然大声说,把他的手放在姑娘的胳膊上。

当香槟酒在野伯爵身旁往地上滴的时候,他稍微往一旁移了移。“由她去吧,”他说,“那是她的天性。是不是,罗拉?”他转过脸对她微微一笑,补充说:“我们俩,我们在豪华挥霍上也是心心相通的!”

她把酒瓶放在桌子上,深恶痛绝地瞥了他一眼。随后,她站起来,朝通向大厅的门走去。他也跳了起来,跟着她。由于切齿的愤怒,他那一向漂亮的面孔都扭曲了。“你想起了什么!”他小声说,使劲抓住她的胳膊。她站住了,没有露出要挣脱他的表情;唯有她的闪闪发光的黑眼睛疑惑地轻蔑地凝视着他。他容忍了,抽回他的手,同时勉强地一笑,回到桌旁,慢慢地从酒瓶里往外倒剩下的酒。我看见罗拉穿过大厅的门消失在跳舞的人群里。

我心里痛苦极了。我从我坐着的那个角落里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过了一会儿,我就起身走进大厅找她去了。

她不在跳舞的人群当中。等我从不停旋转的一对对舞伴中挤过去以后,我看见她站在一个窗龛里,似乎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乱纷纷的人群。她的脸色白得像她头发上的白玫瑰。

“您大概不记得我了吧?”我问,一边朝她走去。

她脸上泛起了红晕,红得发紫,但一现即逝。

“哦,记得!”她悄声说。

“我们跳舞吧,罗拉?”

她伸手给我,同时把头低下去,我连她的眼睛都看不见。但我看见她那雪白的牙齿怎样深深地咬着她的嘴唇。

我们就这样一起跳起舞来,但只跳了两三圈,因为她可能也感觉到我所关心的并不是跳舞。很快我们便并排站在出口处的大门前,两扇门全都敞着。我不自觉地往外看了一眼,外面漆黑一片,只能看见室内灯光照射得到的最近的几棵榉树的树干。阵阵夜风吹来,我们都觉得很凉爽。从那边轰轰然传来提琴的吱嘎声和跳舞者的嗡嗡声,同时我听到外面的树叶梦幻般的簌簌声响。

姑娘站在我身边,一声不响,两眼盯着地面——我鼓起勇气。“克里斯多夫怎么样了?”我问。

她全身一震,嘟囔了句什么,我一点也没听懂。但可以清楚地看见她苍白的双颊上有两块殷红的污渍。

“如果他在这里,”我继续说,“他会怎么说呢?”

我看见她呼吸有些急促,垂下的手痉挛地摸着裙子。“哦,请你,”她轻声地挤出一句,“别在这儿说,千万别在这儿说!”

“那么在哪儿呢?您愿意听我说吗,罗拉?”

她抬眼看了看我。“外边,”她低声说,“我就出来,让我们跳完这一圈再下去!我刚才看见您坐在侧室里,就想请您过来说几句话。”

我们又跳了一圈。跳完,我把她送到座位上,才穿过通向小柱廊的那扇门走了出去。远方雷声隆隆,我从通向空场的两个台阶走到下边去,在电闪雷鸣中,我一阵一阵地能够分辨出每一棵树干乃至海岸,还能看清下边海面的闪光。

我绕过这座房子,一直走到九柱戏球道,在那儿等她。不大工夫,我就看见一件白色衣裙映出的微光,听到那姑娘的轻盈的脚步声,她随即气喘吁吁地站到我面前——这样,我终于又单独和她待在一起了,在黑暗中,在夏夜里。但时代已经完全不同了,我还没来得及跟她说话,她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闪电的光一照过来,我立即认出一封信的邮戳和封漆。

“这是克里斯多夫写来的信。”罗拉说,一边把那张纸塞到我下意识地伸过去的手里。

“克里斯多夫写来的!”我高声说,“您是什么时候收到的?”

“今天!”她小声回答。

“可您还是到这儿来了,是不是?”

她沉默不语。

“我可以看看这封信吗,罗拉?”

“我正是想请您看一看。”

我走到房后大厅的一扇有灯光的窗前——罗拉慢腾腾地跟着我,我觉得,在我读信时她的眼睛始终直勾勾地望着我。

这是一封长信;克里斯多夫说明他为什么一直没有写信。他已经接管了他舅父的买卖,但事情长久地悬而不决,因为一切都取决于表姐是否与一位富有的烟道清洁工结婚。从家乡来的一个好奇的裁缝访问他的时候,他正忙着为她打结婚用的家具,这时整个事情又一次出了问题。现在,一切终于安排就绪了,表姐已经举行了婚礼,他本人最近几天就要在外城市获得师傅的身份。然后,他邀请她去,因为他不能来接她。“我一接到你的回音,”信在结尾时写道,“我就把路费寄给你,钱已经如数封好了。那所房子你不费吹灰之力就会认出来,在房门前那条绿色板凳旁边有一棵菩提树,跟家乡你父母家房前一个样——一间我为帮工们盖的小房子,完全被遮在树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