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癲狂症患者(第11/15页)

“我忽然一惊……似乎有人在敲门?我屏住呼吸……一分钟,两分钟,死一般的寂静……接着又是轻微的、像耗子似的窸窣声,很轻、然而很急的敲门声……我跳了起来——我的头很晕——猛地拉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男孩,她使唤的男孩,就是那个被我打破过嘴巴的男孩……他那黝黑的脸色发灰,惊恐的眼神道出了不幸。我立即非常惊慌……

“‘出……出了什么事?”我艰难地说了一句。

“‘Come quickly!(5)’他回答了一句,没有再说别的。

“我飞快地下了楼,他跟在我后面……下面已停着一辆小马车,我们坐了上去……

“‘出了什么事?’我又问他。

“他默默地看了我一眼,咬紧了牙齿。他浑身都在发抖……我又问了一遍,但他一直沉默不语……我真想再揍他一下,但是……他对她那种狗似的忠诚感动了我……我就不再问了……马车在热闹的大街上跑得如此之快,行人都骂着闪避到路边。我们驶过了欧洲人住宅区,顺着河岸驶入下城,并冲进了嘈杂拥挤的华人住宅区……最后我们拐进一条偏远而狭窄的巷子……停在一座矮屋前面……小屋又脏又矮,仿佛匍匐在地面上,前面是一个小铺子,里面点着油灯……鸦片烟馆、妓院、贼巢和窝藏赃物的地窖密窟就是偷偷地混在这类店铺中间的。男孩急促地敲门……门稍微打开了一点,从门缝里传出一个嘶哑的声音,问个没完没了……我忍不住,从马车里跳了下来,推开了门……一个中国老太婆惊叫了一声就跑开了……男孩跟着我走了进去。他领着我走过一条狭窄的过道……打开了另一道门……进到里面一间屋子里,屋里有一股烧酒味和凝血的腥味……从里面传出了呻吟声……我摸索着走了过去……”

话音又中断了。接着又说了起来——但已不只是在说,而是在呜咽哭诉了。

“我……我摸着路……在那儿……那儿,那张肮脏的草垫上……躺着一个人……痛得直抽搐……那就是她……

“我看不见她的脸……我的眼睛对黑暗还不适应……我摸到了她的手……滚烫的……像炭火似的,她在发烧,烧得厉害……我一阵痉挛,立刻明白了一切……她避开我跑到这儿来了……听凭随便遇到的一个脏老太婆……把自己给糟蹋了……仅仅因为怕把事情张扬出去……她情愿让一个巫婆毁掉自己,也不愿意信赖我……只是因为我这个疯子……不肯宽容她的骄傲,没有立即帮助她……因为她怕我甚于怕死……

“我大声叫他们点灯……小男孩跳了起来,那可憎的老太婆颤巍巍地端来了一盏熏得发黑的煤油灯。我勉强控制住自己才没有一把掐住这老妖婆的喉咙……他们把灯放在桌上……昏黄的灯光落在受尽折磨的身体上面……忽然……忽然我身上那种痴呆、暴怒和情欲的可鄙枷锁统统一扫而光……现在我就只是医生,救护者,有学问有知识的人……我忘记了自己……我的意识清醒明睿,同可怕的威胁展开搏斗……那赤裸的身体,我曾在梦中贪求过的身体,现在摸起来只不过像……唉,这该怎么说呢……不过是一个物体,一个器官……我并不觉得这是她,我所看见的只是一个正在同死亡搏斗的生命,一个在致命的痛苦中挣扎的人……她的血,她神圣的热血在我手上流,但我既不觉得激动,也不觉得恐惧……我仅仅是一个医生……我见到的只是痛苦,我还看到……还看到事情全都弄糟了,只有奇迹才能挽救她的生命……她被一只鲁莽的罪恶的手糟蹋了,她的血几乎流尽了……而在这个臭烘烘的洞穴里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用来止血……连一点干净水都没有……我所接触的一切东西都是肮脏的……

“‘必须马上去医院。’我说。但是我还没有来得及把这句话说完,病人就痉挛着,吃力地抬起了身子。

“‘不……不……宁愿死……也别让任何人知道……不让任何人知道……回家……回家!……’

“我懂了……她仅仅是为自己的秘密,为自己的荣誉而搏斗……不是为了生命……于是我服从了。男孩拿来了担架……我们把她抬到担架上……她已经是奄奄一息了,不停地打着寒颤……我们仿佛是抬着一具尸体趁黑回到了家里。我们把莫名其妙、惊惶不安的仆人们支开了,像贼似的潜入了她的房间……关上了门……然后……然后……开始了一场搏斗,同死亡进行的长时间的搏斗……”

突然有一只手痉挛地抓住了我的肩膀,我因为惊吓和疼痛差一点叫了起来。他把脸凑到我跟前,于是我见到一排龇露出来的白牙齿和在月光反照下忽隐忽现的眼镜片,像两只巨大无比的猫眼睛。而他已经不是在讲,而是在发狂似的愤怒地大叫:

“您知道吗,您,一个局外人,坐在甲板躺椅上,作为世上一个轻松的旅游者,您可知道,人要死了是什么意思?您什么时候经历过这种场面,您见过身体怎样痉挛,发青的指甲怎样在空中抓挠,喉咙在怎样呼噜呼噜地喘气,每个肢体怎样挣扎,每个指头怎样同那个可怕的东西搏斗,瞪得圆圆的眼睛里怎样流露出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恐惧吗?而您这位逍遥自在的旅游者,您在这儿议论有责任帮助别人,您可曾有过这种经历?作为医生,我倒是常看到这些……而这是作为病例,作为某种客观事实……可以这么说,我见过并且研究过——但亲身经受这一切却只有一次……只有那时,在那天夜里我感同身受地和她一起死去……在那个可怕的夜晚,她流血不止,发着高烧。我坐在那儿,绞尽了脑汁,想方设法要为她止血,解除高烧。我眼看着她被一点点地烧干,我想挡住死神,可死神一步步地逼近,我却无力把它从床边赶跑。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作为一个医生,通晓医治百病的良方,肩负着救死扶伤的责任,正如您的高见,但他却一筹莫展地坐在垂危者身边,完全无能为力……只知道一点,只知道一个可怕的真实,那就是无法挽救了……尽管我心碎欲裂……眼看着那可爱的身体止不住地流血,遭受折磨,数着那时而加快时而中断的脉搏,感到它在你的手指下渐渐地消逝……作为一个医生却不知所措,毫无……只能坐着,一会儿像教堂里面干瘪的老太婆那样祈祷上苍,一会儿又举起拳头威吓那个可怜的上帝,可你明明知道,上帝是不存在的。您明白这点吗?明白吗?……我……我只有一点不明白,怎么……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刻没有死去……怎么还可能做到第二天早上又从睡眠中醒来、刷牙、结领带……在经历了我所感受到的一切之后怎么可能还活着……我感觉到这个呼吸着的生命是第一个我如此费力挽救的人,用心灵的全部力量要挽救的人,而这人却从我身边滑脱,不知消失到何处去了。她一分钟比一分钟更快地滑走了,而我焦急的脑子却想不出任何办法来拉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