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癲狂症患者(第12/15页)

“还有一点使我加倍地痛苦,还有就是……当我坐在她的床边时——为了减轻她的痛苦,我给她用了吗啡。我看着她,她青灰的两颊烧得火烫,躺在那里——是的,当我这么坐着的时候,我一直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极端紧张地注视着我……这是那个男孩蹲坐在地板上,嘴里喃喃地念着什么祷词……当我们的目光相遇时,我在他极度谦卑的目光里看到……不,我无法向您形容……那种恳求,那种感激,就在这时他向我伸出了双手,似乎是在恳求我挽救她的生命……您要明白——是向我,向我伸出了手,像恳求上帝似的……恳求我,我这个束手无策的软弱者……我知道,一切都完了,而我在这儿的用处就和在地板上爬的一只蚂蚁一样……啊,这目光使我多么难受……这种对于我医术狂热而盲目的信任……我真想对他大喊一声,踢他一脚,他使我感到如此痛苦……然而我同时也感到,对她的共同的爱和那个秘密又把我们两人联系在一起了……他像一只潜伏的野兽,阴郁地缩作一团紧坐在我背后……只要我说一个字,他就跳起身来,没有一点声音地光脚跑去把我所要的东西拿来,充满期待地颤抖着把要用的东西送给我,似乎缓解和得救都在此一举……我知道,为了抢救她,他不惜切开自己的血管……这个女人就是这样,她对于人们就有这样的威力,可是我……我却没有力量帮助她少流一滴血……啊,这一夜,这可怕的没有尽头的生死搏斗之夜!

“凌晨她又醒过来一次……睁开了眼睛……现在这双眼睛不再高傲和冷漠……闪耀着湿润的病态的光。她困惑地朝房间四周看了看。然后她看了我一眼,仿佛陷入了沉思,想要记起我的面孔来……忽然……我看出……她想起来了……惊慌、抗拒……一种敌视的惊骇情绪扭歪了她的面容……她的手臂开始动弹,似乎想逃……远远地远远地躲开我……我看出来她在想那个……那个时候的事……但后来她又思索起来……她看我时平静了一些,但是呼吸沉重……我觉得她想说话,想说什么……她的手又动起来……她想抬起身子,但是她太虚弱了……我让她安静下来,俯身对着她……这时她用充满痛苦的目光久久地看着我……她的嘴唇轻轻地动着……这是最后的、即将沉寂下去的声音……她说:

“‘没有人会知道吧?没有吧?’

“‘不会有人知道,’我确信无疑地说,‘我向您保证。’

“但她的眼神里仍然显出不安……她用发烧的双唇含混而吃力地说出:

“‘您对我发誓……不让人知道……发誓!’

“我举起一只手来发誓。她用一种无法言传的目光……温柔的、友好的、感激的目光望着我……真的,真是感激的目光……她还想说什么,但是她太吃力了……她躺了很久,累得精疲力竭,闭着眼睛。然后就开始了那可怕的一幕……她又苦苦挣扎了整整一个小时……天亮时才告结束……”

他沉默了很久。我一直没有发觉,直到由中甲板传来的钟声划破了寂静——一下,两下,三下有力的钟声——三点了。月光暗淡下去了,但空中有一道新的黄颜色在颤悠,不时吹过来一阵小风。又过了半小时,一小时,天快亮了。这场噩梦就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消失了。现在我可以比较清楚地看见说话人的五官轮廓了,因为在我们待的那个角落里,阴影已经不是那么浓黑了。他脱去了帽子,于是我看见了他那裸露的头颅和那张疲惫不堪因而使我觉得更加可怕的脸。但这时他那副闪闪发光的眼镜又对着我了。他挺直了身子,嗓音里也带出了尖酸刻薄的调子。

“对她来说是结束了——但对我却不是。我独自和尸体在一起——我独自在别人家里,独自在一座不能忍受秘密的城市里,而我……我必须保守秘密……是的,请您设想一下我的处境:一个殖民地上流社会的妇女,完全健康,前一天的晚上还在总督举办的舞会上跳过舞,现在躺在自己的床上死了……她面前有一位陌生的大夫,据说他是她的仆人叫来的……但屋里没有任何人看见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从哪里来的……半夜里用担架把她抬进来以后就一直关着门……可是早晨她已经死了……然后这才把仆人们叫来,整个屋子顿时发出一片扰攘……片刻之间,四邻皆知,惊动全城……只有一个人在场,他应当解释这一切……那就是我,一个外人,偏远地区医疗站的一名医生……这处境真够愉快的,不是吗?

“我知道自己面临着什么。幸而我身旁有这个男孩,而且这个忠诚可靠的小伙子能从我的眼神里看出最细微的愿望;就连这个半开化的黄种人也懂得,这儿必将引出一场斗争。我只告诉他‘夫人不愿意任何人知道发生的事’。他用湿润而坚定的眼睛直盯着我说:‘是的,先生。’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但他擦净了地板上的血迹,把一切都归整就绪——而正是由于他的坚定,帮助我恢复了坚定。我一生中从未表现过类似的凝聚起来的精力,今后也不会表现出来了。当一个人失去了一切的时候,他是会像一个绝望者那样为最后的东西而拼命奋斗的——而这最后的东西就是她的遗言,她的秘密。我十分平静地接待了人们,对大家重复着同样内容的瞎话,说被派去请大夫的男孩偶然在路上遇见了我。而当我装作平静的样子讲述这一切的同时,我在等待着……等待着决定性的时刻……等待着验尸,不经这道手续就不能把她的棺材钉起来——连同她的秘密一道……请别忘记;那是星期四,而星期六她的丈夫就该回来了……

“九点钟,终于有人向我报告市里的医生来了。我派人请他来的——他在职位上是我的上司,同时也是我的对手——就是她当初轻蔑地谈论过的那位大夫,他显然已经知道了我要调动工作的请求。他刚瞧了我一眼,我就立即感觉到他是我的敌人。但正是这一点使我抖擞起精神。

“还在前厅里他就问道:‘……夫人……是什么时候死的?’他说出了她的名字。

“‘早晨六点钟。’

“‘她什么时候派人去叫您的?’

“‘夜里十一点。’

“‘您知道我是她的私人医生吗?’

“‘知道,但是不能再拖了……而且……死者明确要求让我来。她不许去请别的医生。’

“他注视着我;他那苍白的胖脸涨红了——我觉得出他又急又恼。而我正需要这一点,我急于尽快收场,因为我知道自己的神经支持不了多久。他想挖苦我几句,但一转念又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那么说,您既然认为没有我也能行……不过,我的职责是必须验明死亡和……致死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