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癲狂症患者(第14/15页)

“‘请原谅,’他终于说道,‘我还想……还想看看……夫人……’

“我下意识地,自己完全没有想这么做,就用手臂挽住了这个萍水相逢的人的肩,像领病人似的领着他。他用惊奇的怀着无比温暖无限感激的目光看着我……就在这一瞬间,我们之间已产生了一种休戚相关的意识。我们走到死者跟前……她周身雪白地躺在白床单上……我感到,我在场总归会使他觉得窘迫,因此退了回来,让他单独和她在一起。他的脚步不稳,拖着腿慢慢地走到床前。从他肩膀抖动的样子我看得出他的心被怎样的痛苦撕扯着……他走着……像迎着狂风暴雨走去的人。接着他忽地跪倒在床前……就和我起先倒在那儿一样。

“我奔到他跟前,把他扶起来,让他在安乐椅上坐下。他不再觉得难为情,失声痛哭起来。我说不出话来,只是下意识地用手抚摸着他那金色的像孩子一般柔软的头发。他抓住我的手……带着某种恐惧……忽然我发觉他的目光正凝视着我。

“‘大夫,请告诉我真话,’他说道,‘她是自杀的吗?’

“‘不是。’我答道。

“‘那么……是什么人……什么人的过错……造成了她的死亡?’

“‘没有,没有。’我重复道,虽然我差一点冲着他喊出来:‘是我!是我!是我!……还有你!是我们两个!还有她的固执,她那可悲的顽固!’但是我忍住了,又重复说道:

“‘没有……任何人都没有过错……是命运!’

“‘我难以相信,’他呻吟道,‘难以相信啊。就在前天她还参加了舞会,微笑着向我点了点头。这怎么可能,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啊?’

“我于是编了一个很长的故事。甚至对他,我也没有暴露死者的秘密。所有那些天里,我们就像兄弟俩,我们仿佛都悟出了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那种感情……彼此并没有把那种感情告诉对方。因为两人都明白,我们的全部身心都系念着这个女人……有时候,心里的话涌到了嘴边,但是我咬紧了牙关。他始终不知道,她怀的孩子就是他的……当时我该把他的这个孩子除掉,而现在她带着那个孩子同自己一起坠入了无底深渊。那些日子我们尽谈论她,当时我躲藏在他那里……因为——我忘记对您说了——大家都在找我……她的丈夫回来了,这时棺材已经封好了……他不大相信医生的检验证明……人们还散布了各种流言飞语……所以他要找我……但去见他……我实在受不了,我知道,他就是使她受苦的人……我躲起来了,四天没有出屋门。我们两个四天没有离开住所……她的情人用假名替我购得了一个舱位,以便让我溜走……夜晚,我像贼似的悄悄溜上甲板,免得别人把我认出来。

“我抛弃了那边所有的一切……我的房子和干了八年之久的工作。我的全部财产都撂在那里任人拿取。政府里的诸公想必已将我除名,因为我未经告假擅离职守……但是我再也不能在那间屋子,那个城市……那个环境里生活下去了,一切都令我想起她……我像贼似的趁着夜色逃跑了,只是为了摆脱……为了忘却……

“但是……当我上船时……夜晚……半夜里……我的朋友和我在一起……当时……当时……一架起重机正在吊什么东西……一件长方形的、黑色的东西……这是她的棺材……您听着:她的棺材!……她跟踪着我,就像我以前跟踪她一样……我只好站在那里装作一个局外人,因为他,她的丈夫,也在那里……他护送遗体回英国,也许,他想就在那儿启棺验尸……他将她拉回自己身边……现在她又属于他了……已经不属于我们了……我们两个……但是我还在……我一路随行,直到最后一刻……他不会知道,永远不能让他知道……我知道怎样保守她的秘密免受任何侵犯……包括这个混蛋的侵犯,她是因为他才死去的……任何事,任何事都不该让他知道……她的秘密属于我,只属于我一个人……

“您现在明白了吧……明白……我为什么不能见人……不能忍受他们的笑声……尤其是他们风流调笑卿卿我我的时候……因为就在那下面……在下面,在货舱里,在大包大包的茶叶和椰子之间停放着她的棺材……我钻不进去,那儿锁着……但是我知道,我的整个身心都感觉到,每秒钟都感觉到这一点,尽管人们在跳华尔兹舞和探戈舞……这真是够蠢的,海底有上百万的死人……我们脚底下所踩的任何一块地下都有尸体在腐烂,是啊,我不能,不能忍受人们在这里举行化装舞会,不能忍受他们如此放荡地大笑。我觉得她就在这里,并且知道她对我的希望……我知道自己还有责任……我还没有完……她的秘密没有最终保全……死者还不肯放开我……”

中层甲板上有人走动的声音了,还有用湿墩布擦地板的声音,水手们已经开始打扫了。他像当场被抓住的罪犯似的抖了一下,没有血色的脸上露出了惊慌。他站了起来,咕哝道:

“我走了……该走了。”

看他那副模样着实叫人难受,威士忌和眼泪把一双眼睛弄得又红又肿,目光凄惨,对我的同情避而不受;我觉得他整个弯曲的身子里都隐藏着一种羞耻感,为在这漫长的夜晚向我吐露了衷情而感到万分羞愧。我不由得说:

“您能允许我下午到您的船舱里去看您吗?”

他瞥了我一眼——嘴唇一咧,露出一种嘲弄而生硬的玩世不恭表情,有点恶狠狠地往外挤着每一个字。

“啊——啊……您那有责任帮助的高论……您就是用这句名言引我讲了这么多废话。不,先生,谢谢!您不觉得,我在您面前披肝沥胆、倾吐衷肠之后,现在已轻松些了么?我的生活完全毁了,谁都没法子帮助我恢复。我为可尊敬的荷兰政府白干了一场……退休金也完了。我像一条丧家犬似的回欧洲去……一条跟在棺材后面呜咽的狗……热带癫狂症发作起来终究要受到惩处:会有人把他一枪击倒,不过,我希望快点完结了事……不,先生,谢谢您要来看望我的好意……我的船舱里已经有伴儿……两三瓶上等的陈年威士忌……它们有时候也能给我一些安慰。另外,我还有一位多年老友,可惜我没有及时向他求援,就是我那把可爱的勃朗宁手枪,他倒是比任何废话更有用……请求您,不必费心了……人总还有一个唯一的权利——依着自己的心思两腿一伸,完事大吉,莫让别人插手帮忙。”

他又一次嘲弄地、甚至是挑衅性地看了我一眼,但是我觉得这只是说明他感到羞愧,极度的羞愧,然后他缩起肩膀,转过身去,也没有告别,迈着歪歪斜斜的步子,沿着已有亮光的甲板,拖拖沓沓地朝船舱走去。此后我再没有看见过他。当夜和次日夜里我在老地方找过他。他已杳无踪迹。若不是有一位袖上戴着丧带的旅客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只好以为这一切都是一个梦,或者是一种奇异的幻觉。遇到的是一位荷兰巨商,我听人们说,他新近丧妻,是由于某种热带疾病夭亡的。我看见他避开别人,在甲板的一边来回踱步,还看见他脸上那种阴沉悲戚的表情。一想到我知道他所怀的隐忧,我就觉得很难为情,每次碰到他,我都折向一旁,以免我的目光会泄露出,关于他的命运我了解得比他本人还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