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癲狂症患者(第8/15页)
“这比酒后失态厉害……这是一种疯癫,是人患的一种狂犬病……一种突发性的平白无故就去行凶杀人的狂想症。任何酒精中毒都无法与之相比……我在那儿居留期间曾研究过几起这类事故——对别人的事,我们往往是又聪明又实际!——但我一直没有弄清楚这可怕疾病的神秘病因……总之,和气候有关系,和这种郁闷的、捆绑在人身上似的溽热的气候有关。它像雷雨一般压迫神经系统,直到最后神经系统一下子崩溃……即所谓热带癫狂症,是的,热带癫狂症——是这样:有那么一个非常普通的马来亚人,心地也蛮善良,喝着自家酿的酒……他昏昏沉沉地坐在那里,一副漫不经心少气无力的样子……就像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那样……而他会突然跳起来,拿起一把匕首跑到街上去……他一直往前跑、往前跑……连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儿……跑上不管遇见谁,不管是人还是动物,他都会用自己的双刃弯刀把他砍倒,见到血他会更加兴奋……他口吐白沫,像狂人般地吼叫着……然而,他不停地跑呀,跑呀,两眼直瞪前方,尖声喊叫着,手里拿着一把血淋淋的刀,一直这么吓人地跑下去……村里人知道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挡住癫狂症患者……他一来,人们就喊着,警告别人:‘狂人来了!狂人来了!’于是大家都闻声奔逃……而疯子狂奔着,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遇见谁就杀谁……直到人们开枪把他打死,像打死一条疯狗一样,或者他自己口吐白沫訇然倒毙。
“我从自己消夏凉棚的窗子里看见过一回……那是非常可怕的景象……就因为我见过,所以我明白自己在那些日子的表现……我也是那副样子,眼神呆滞可怕,我发疯似的往前冲……跟踪着这个女人……我不记得是怎样做完这一切的,这是以奇迹般的疯狂速度进行的……十分钟之后,我就骑上人们借给我的一辆自行车飞驰回去,把一套外衣往箱子里一扔,拿了钱就驱车上火车站了……我走了,既没有跟当地的官员打一个招呼……也没有指定一个代理人接替我的工作,连住房也扔下不管了……仆人们围住我,妇女们都很惊讶地询问我,但我没有回答,连头都不回……急忙赶到火车站,搭上头趟列车就进城去了……从这女人走进我的房间之后,还未超过两小时,而我却把自己的整个生活都抛在脑后了,热带癫狂症驱赶着我,奔向一个虚无缥缈的目标。
“我不顾死活地朝前奔……晚六点到达……六点十分我已在她家门口,吩咐通报我来了……还是……您懂吗……我能做出的最无聊最愚蠢的事……但热带癫狂症患者圆睁着视而不见的眼睛,看不见自己奔往何方……过了几分钟仆人回来了……礼貌而冷淡地说……夫人感到不适,不能接待……
“我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在房子周围徘徊了一小时,荒唐地希望她兴许会派人找我……然后我才在斯特兰德旅馆租了一间房子,叫人给我房里送两瓶威士忌来……威士忌加上两倍的安眠药片救了我……我终于睡着了……在这不顾死活的奔跑当中,这场混沌不清的昏眠是我唯一的喘息之机。”
钟声响了,坚定而沉重的两下,在几乎是凝滞不动的柔和空气中流荡回响,旋又在喁喁低语般永无止息的潺潺水声中消失。下面的水声顽强地伴随着坐在我对面暗处的那个人热切激昂的叙述;我觉得他吃惊地抖了一下,他的话音中断了。我又听到手摸瓶子的声音和轻微的咕嘟声。接着,他仿佛定了定神,又用比较平稳的声调说了起来。
“这以后发生的事我实在很难描述给您听。我现在想,当时我在发烧,无论如何,我是处于极度兴奋的近于疯狂的状态之中——像我对您说过的,一个热带癫狂症患者。不过别忘了,我是星期二晚上到的,而我已经打听清楚了,星期六她丈夫就要乘横滨来的轮船到达;因此,只剩下三天了,作决定、想办法,就只有短短的三天时间了。您要明白:我知道应该立即帮助她,但跟她说不上话。我感到恼火的是,必须请她原谅我那种可笑的莽撞行为。我明知道每一瞬间都是宝贵的,也知道这对于她是生死攸关的问题,但却没有机会哪怕悄悄地跟她说上一个字,给她一个暗示,因为正是我那种愚笨的发疯似的追逐吓坏了她。这是……是的,请等一等……这就仿佛是,一个人跑着去追赶另一个人,为的是警告他前面有人要杀死他,他却把警告者当做凶手而迎着自己的坟墓继续朝前狂奔……她只是把我看做一个追逐她、想侮辱她的疯子,而我……最荒谬不过的正在于此……我已经压根儿不再想那件事……我被彻底打垮了,我只想帮助她、效劳……为了帮助她,即使犯罪、杀人我也在所不辞……但是她,她不明白这一点。早晨,我刚醒来,立刻就跑到她的住所。门前站着个男孩,就是昨天挨我耳光的那个男孩,老远一发现我——他想必是在等我——立即便钻进去了。他这么做可能只是要进去悄悄通报我来了……啊,不明真相,真叫人痛苦万分!……也许,当时一切都已准备就绪,要接待我……但就在我看见他时,记起了自己遭受的凌辱,我没有胆量再作拜访……我的双膝发抖了。我到了门前又折了回来,我走开了……我离开的时候,她也许正在等候我,她的苦恼也不亚于我。
“现在我已经不知道在这陌生的城市里该做什么好了,城里的街道被烈日炙烤得火烫……我忽然闪出一个念头;我立即叫了一辆马车,直奔那位找我帮过忙的副总督,并让人通报我来访……我的外貌大概有些异样,因为他看我的神色带有一点惊疑,在他的客套当中流露出一种不安……也许,当时他已经看出我是一个热带癫狂症患者……我坚决地向他声明,要求把我调到城里来,我在现在的岗位上待不下去了……我必须马上调动……他看了我一眼……我无法向您转述,他是怎样看我的……嗯,就像医生看病人那样……
“‘您的神经受不住了,亲爱的大夫,’他说,‘我十分明白这一点。嗯,这是可以设法安排的,不过得稍微等一等……比如说,等四个星期……我首先得帮您找一个代替的人。’
“‘我一天也不能等了。’我回答道。
“他又用惊奇的目光看着我。‘必须忍耐,大夫,’他严肃地说,‘医疗站不能没有医生。但是我答应您,今天就着手办这件事。’
“我站在他面前,把牙齿咬得紧紧的,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我是一个被出卖的人,是一个奴隶。我满腔怒火,要进行反抗,但这个圆滑的人抢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