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下 第三章(第7/8页)
那些绿色房檐下的纸张上打着锯齿状的横线。每条线都意味着当天死去了一个人。
提金斯从人行道路缘向后退了一步。人行道围绕着整个四方院子。他说:“我支持它是因为我必须这么做,就像你公开谴责它一样,因为你必须这么做。我们看到的是两种不同的模式。”他补充说,“这是我哥哥,马克。”
她迅速地转过头,看着马克,她的脸像蜡一样苍白,仿佛一个小店店主的石蜡雕像的头转了过来。她对马克说:“我不知道提金斯先生有个哥哥,或者说几乎不知道。我从来没听他谈起过你。”
马克微微笑着,向这位女士展示他帽子闪闪发光的内里。
“我不认为任何人听我说起过他,”他说,“但他确实是我的哥哥!”
她站在沥青马路上,拇指和其他几根手指抓住克里斯托弗的卡其布袖子的褶皱。
“我必须跟你说件事,”她说,“我要走了。”
她把克里斯托弗拖到一个封闭、坚硬、不合人意的地方,手指仍然抓着他短上衣的袖口。她把他推到一个面对她的角度。她狠狠地吞咽了一下,她吞咽的动作好似花了好长时间。克里斯托弗看着丑陋而肮脏的石头房子组成的天际线。他一直很好奇,如果一枚不小的航弹掉在这被卷入战争的世界的冷酷中心里,掉在破旧、灰蒙蒙的石头中间会发生什么。
女孩用双眼吞噬着他的脸,看到他退缩了。她小小的牙齿中间发出的声音干巴巴的。她说:“你是埃塞尔要生下的孩子的父亲吗?你妻子说你是的。”
克里斯托弗想了一下这个四方庭院的大小。他模糊地说:“埃塞尔?那是谁?”为了模仿那位画家兼诗人的习惯,麦克马斯特夫妇在家里总是互称“咕咕[214]”!自从那场把他脑中的名字都清理干净的灾难以后,克里斯托弗在任何场合都没听说过杜舍门夫人受洗时候的名字。
他得出了结论,这个院子并不足够承受住一颗炸弹的冲击。
女孩说:“伊迪丝·埃塞尔·杜舍门!就是麦克马斯特夫人!”她显然等得很紧张。
克里斯托弗模模糊糊地说:“不!当然不是!……她说了什么?”
马克·提金斯微微前倾,像个孩子站在小溪边那样站在绿漆棚子前的路缘上。他显然是在等待,很耐心,晃着雨伞的把手。他看起来没有其他自我表达的方式。
女孩说当她早上打给克里斯托弗的时候,一个声音没有任何预兆地冒了出来。女孩重复道,没有任何预兆:“如果你就是那个温诺普姑娘的话,最好别靠太近。杜舍门夫人已经是我丈夫的情人了。你离远一点!”
克里斯托弗说:“她这么说了,是吗?”他在想马克是怎么保持平衡的,真的。女孩没再说什么。她在等待。她的坚定似乎在把他拉近,几乎要把他整个人吸进去。那种感觉令人无法忍受。他做了整个下午的最后一次挣扎。
他说:“该死的这一切。你怎么能问这么愚蠢的问题呢?你!我以为你是个有才智的人。我认识的唯一一个有才智的人。你不了解我吗?”
她花了点力气保持自己僵硬的体态。
“提金斯夫人不是个真诚的人吗?”她问,“在文森特和埃塞尔那里看到她的时候,我认为她看上去很真诚。”
他说:“她说的话都是她自己相信的。但现在她只相信她想要相信的。如果你管这叫真诚的话,那么她是个真诚的人。我没有任何反对她的意思。”他自语着,“我可不会靠谴责我妻子来吸引她。”
她好像突然散了架,就像把一块方糖丢进水里,它坚硬的轮廓突然变得没了形状了一样。
“哦,”她说,“这不是真的。我知道这不是真的。”她哭了起来。
克里斯托弗说:“来吧。我回答了一天的愚蠢问题了。我还有个蠢货要见,然后我就完事了。”
她说:“哭成这样,我没法跟你一起走。”
他回答:“哦,你可以的。这是女人哭的地方。”他加了一句,“而且还有马克在。他是个很会安慰人的家伙。”
他把她带到马克身边。
“这里,照顾好温诺普小姐,”他说,“你本来也想跟她谈谈,不是吗?”他急匆匆地从他们前面走过,像个大惊小怪的巡查员冲进压抑的大厅里。他感觉到,如果他再不赶紧冲到那群毫无感情的、戴着红绿蓝或者粉红领章的家伙[215]面前,他们会突起鱼一样的眼睛,还会问一些鱼在水缸里才问的问题。同样,他也一定会崩溃,带着释然的心情哭起来的!不过,这也是个给男人哭的地方!
他完全是凭个人秉性勉强熬过了那一段,走完简直有几英里长的走廊,见到一个很聪明的、精瘦、深色皮肤、带着猩红色领章的人。这意味着他是个高级事务人员,而不是管理垃圾桶的。
那个深色皮肤的人立刻对他说:“喂!康复中心又怎么了?关于怎么节约,你最近一直在教育他们。这些该死的反抗都是因为什么?是管事的糟糕老上校的问题吗?”
提金斯友好地说:“听我说!我不是个可怕的间谍,你知道吗?我受到了糟糕老上校的款待。”
那个深色皮肤的人说:“我敢说,你真的是。但你就是因此才会被派到那里去。坎皮恩将军说你是他手下最聪明的家伙。他已经上战场了,运气不好……康复中心又怎么了?是那里的人吗?还是那里的官员?你不用说名字。”
提金斯说:“谢谢坎皮恩。不是那些官员,也不是人,是糟糕的体制。你手上是一群他们自认对得起国家的人——该死的,他们做得很好!——然后,你剃光了他们的头发……”
“那是医疗官。”深色皮肤的人说,“他们不想让人长虱子。”
“如果他们想让士兵兵变……”提金斯说,“那些想要能够和女朋友走在一起,还想要额发上好好抹了头油的人,他们不喜欢被当成罪犯。现在他们就是被当成罪犯了。”
深色皮肤的人说:“好吧。继续。你为什么不坐下呢?”
“我有点忙,”提金斯说,“我明天就要上前线了,下面有个哥哥和别人在等着。”
深色皮肤的人说:“哦,我很抱歉……但是该死的。你是那种我们想要留在国内的人。你想去吗?如果你不想去,毫无疑问,我们可以让你不用去。”
提金斯犹豫了一下。
“是的!”他最终开口说,“是的,我想去。”
有一瞬间,他忍不住想留下来。但他灰心的头脑里突然出现了马克说的那句话,西尔维娅爱着他。这段时间,它一直在他的头脑深处。当时这种想法在潜意识里狠狠地击中了他,好像在骡子的后腿上狠狠一蹬。这是几乎没有可能解决的难题。可能这不是真的,但不管怎样,对他来说,最好的事是上战场,早死早好。无论如何,他强烈地想和在楼下哭泣的女孩过上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