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8/10页)
就我来说,他的到来使我感到非常高兴,我早就渴望见到他。我永远不会接受艾洪的劝告,凶待西蒙,把他制服。我从布法罗给他发了个电报,他本该把钱寄给我,这是对的。可是当时他有困难,这我可以原谅他。后来他向艾洪借钱的事,也不能过分责怪他,艾洪自己也向很多人借了钱没有按时还,而且数额比这大得多;何况艾洪这人宽宏大量,颇有绅士风度,他不会为那点钱大叫大嚷或者唉声叹气。事情到此为止也就罢了。可他卖掉房子,不管妈的死活,这他怎么交代?老实说,这口气我很难咽下去。要是那天我从楼上奔下到克雷道尔家找妈时见到西蒙,我肯定会把他打得头破血流。可是后来仔细一想,觉得那个老家我们本来也就不可能再维持多久,能让妈在那儿安度余年,因为我们弟兄俩谁也没有天生的单身汉那份在家侍母的孝心。我们俩心里都赞成把这个家拆了。西蒙只需讲明这一点就行了;要是他没有讲出来,那是由于他过于自责而头脑不灵清了。我原以为会看到他憔悴不堪,谁知他反而比以前胖了,不过并不是那种看上去舒坦的福态,而像是饮食不当的虚胖。看到他笑起来有皱纹,下巴上有金黄色的胡子茬,足足过了一分钟我才放下心来——不刮胡子,这不像他平日的作风;不过一切都还好,他坐下后,粗大的手指交叉合拢在胸前。
那是夏天,时近黄昏,虽然我住在这座破旧的木板房顶楼,可是那棵遮阳的树高大耸立,漫过了屋顶,所以四周一片绿荫,就像在树林之中,而且光泽照人。在下面的草坪上,有只鸟在草丛中发出锤子敲打水管似的声音。这种气氛本该使我们感到宁静安详,但是没有。
我相信,人们决不会知道我们哥俩像现在这样损人地打量着对方。不用说,还是亲人哩。我尽量避免跟西蒙这样,可是避免不了。有那么一会儿,我们各方都起过最坏的念头。后来他开口问道:“你在南区弄了这些书干什么?想当大学生?”
“但愿能当。”
“那你一定在干卖书的生意了。不过生意大概不怎么样吧,我看到你自己也在看这些书。亏你给自己找了这么个行当!”他轻蔑地说,或者是想那么说,但是这种轻蔑应该有回响的地方都一片死寂。接着他转而通情达理地说:“不过我想你会问我,我的高明脑袋把我搞到什么地步了。”
“我用不着问。我知道,我看得出来。”
“你还生我的气吗,奥吉?”
“不生了,”我嗓音沙哑地说。他一眼就可看出我已经没有丝毫怒气。他只要看一眼就够了。接着他垂下了双眼。“刚知道时,我的确很生气。事情都凑到一起来了,其中还有老奶奶的消息。”
“是的,她死了,是吧?我猜她年岁一定很大了。你弄清她多大了吗?我看我们永远也……”他就这样用反问、悲伤、甚至敬畏的口吻,把这事对付过去。我们一直微笑着,把种种不平常的事都归到她的身上。
接着,西蒙撕去了进屋时的厚脸皮,说道:“我真是个傻瓜,竟跟那帮人混在一起。他们抢走我的钱,还揍了我。我知道他们是帮危险人物,不过原以为我对付得了他们。我的意思是说,我没有好好想一想,因为当时我正在恋爱,在恋爱!她只让我发展到这一步。晚上同坐在阳台上,我美得像灵魂出了窍,为她弄得死去活来,实在只是摸摸那儿罢了,我只不过到了这一步。”他说这番话时,鄙夷地带着粗鲁的怒气,这使我不由地打了个冷颤。“听到他们结婚的消息时,我不断梦见他们在做爱,活像一个女人跟一只猿猴。她不会在乎的。你知道他像个什么。不过这没关系,他在那方面像任何别的男人一样,上去,他妈的照样能搞得很带劲。而且他还有钱。她想的就是钱!他有的只不过是几幢房子,就像鸡食一样算不了什么。可在她看来像是多得不得了,以后她会看清楚的。”这时他的脸涨得通红,情绪和刚才那鄙夷的怒意完全不一样。他说:“你知道,我恨自己这副样子。有这种想法。老实对你说,我为这感到很羞愧。因为她根本没有那么漂亮迷人,他也不完全是那么要不得。我们小时候,他对我们并不坏。你没忘记吧,啊?我不想让她把我弄成一条该死的爱斯基摩狗,为讨片鱼肉吃伸长脖子。我小时候一直把自己的志向定得很高,可是过了一阵子你就会发现,什么是你真正得到的东西,什么是你没有得到的。于是你渐渐变得聪明起来,认识到这样一个事实:得把自私和妒忌放在第一位,你不必去管别人的死活,只要你自己能得到好处就行,你会开始觉得,如果某个跟你亲近的人死了,让你可以无拘无束,那该有多好。于是我认为,要是我死了,有些人也会这么想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死了?”
“自杀呀。在北街的监狱里,我差一点就要自杀了。”
他这次提到自杀说的完全是实情。西蒙决不会以这来骗取我的同情,他似乎从来不需要我的同情和怜悯。
“我对死没有多大反感。你呢,奥吉?”他说。四周变幻着的叶影中,他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显得较为平静,但颇为沉重。手中的帽顶上,映出树叶的绿阴和黄斑的种种变化。
“哎,说呀,你呢?”
“我可不怎么想到死。”
这一个还有另外那两三个念头接连在他脸上掠过之后,使他对我的态度变得较为轻松自在,也较为温和了。他终于失声笑了起来,说:“你也会像别人一样死去。不过我得承认,人们看到你时,他们决不会想到你会去干那件事的。你是个好小伙子,这点我可以说。可是你不太会照料自己。只有你,要是换了别的兄弟的话,早就从我身上榨钱了。要是你犯了我这样的错的话,我早就对你不客气了。不管怎么说,要是我看到你遇上我那种倒霉事的话,我一定会幸灾乐祸地说:‘你活该!干得好!’好吧,既然你不会照顾自己的事,我看就得我来为你照顾了。”
“我的事?”
“当然,”他被问得有点生气了,说,“你不相信我会想到你?我们俩倒霉的事都碰得太多了,我都搞腻了。”
“你现在住哪儿?”我问。
“在近北区,”他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不想让我知道他的确切情况。他不打算告诉我屋里是不是有洗手槽,地上铺的是地毯还是油毛毡,房子朝着汽车道还是冲着一堵墙。对这些细节有这样的好奇心,对我来说是完全正常的,可他不想让我满足这种好奇心,因为一多讲细节,就意味着你难以摆脱它们。而对他来说,这些全是匆匆而过的东西。“我不打算在那儿久住。”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