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毫不冲突(第101/127页)
她没有回答。她望着他,眼睛漆黑,闪着奇怪的光泽。他发现她因痛苦而扭曲的嘴巴,却是讥讽地嘲笑的形状。
他感到在他双唇的压力之下,她嘴巴的形状变得臣服。他抱着她,似乎这种猛烈而绝望的拥抱可以将他的对手消灭于无形,将其从她的过去中赶走,并且还不止于此:仿佛这能够把她身体的任何一部分,甚至那个对手,都变成令他得到快感的工具。从她的胳膊抓紧他的那种渴望中,他明白这正是她想要的。
滚动的传送带在空中一道道火光的映衬下显得轮廓分明,将煤炭送上高处的塔顶,仿佛有取之不尽的黑色煤块不断自地下沿着斜亘在落日前的一条线涌上来。远处,嘎嘎作响的链条不断发出刺耳的声音,一个身穿蓝色工作罩衫的年轻工人正把链条向机器上拴,把它固定在停靠在康涅狄格州昆氏滚珠轴承公司运输道旁的平底货车上。
在路的另一侧,开关和信号灯制造公司的莫文先生正驻足观望。在从工厂回家的路上,他停下来看着。一件浅色的外套紧绷着他粗矮的身体和挺起的大肚子,他灰白和金黄色头发混杂的脑袋上戴了一顶圆边的骑马帽。九月的空气中有了一点最初的微凉。昆氏工厂内所有建筑的大门一律敞开着,工人们和吊车将机器设备搬运出来。就像是把重要的器官都拿出来而把尸体留下一样,莫文想到。
“又一个?”莫文先生朝厂子的方向跷了跷拇指,明知故问道。
“啥?”年轻人并没注意到他站在那里。
“又是一个要搬到科罗拉多的工厂?”
“嗯。”
“这是最近两个星期内从康涅狄格搬走的第三家了。”莫文先生说道,“要是你再看看新泽西、罗德岛、马萨诸塞,还有整个大西洋沿岸……”那个年轻人看也不看,似乎没在听他说什么,“这就像漏水的水龙头一样,”莫文先生说,“所有的水都流到科罗拉多去了,所有的钱。”年轻人把绳索抛到对面,自己跟着利索地爬过帆布盖住的货包。“你觉得人们应该对他们土生土长的家乡有点感情,有点忠心……可他们却在跑掉。我不知道大家都是怎么了。”
“都是因为那个法案。”年轻人说。
“什么法案?”
“就是那个机会平衡法案。”
“你这是怎么说的?”
“我听说,昆先生一年前就打算在科罗拉多开一家分厂了,那个法案让这计划泡了汤。所以现在他下决心搬过去,把所有家底都带走。”
“我可看不出这有什么对的。那个法案是有必要的。简直是耻辱啊——那些已经在这里几辈子的老企业……应该有个法律……”
年轻人自如而熟练地干着,似乎很喜欢他所做的一切。他身后的传送带在天空的映衬下,继续“哗哗”地不断爬升。远方的四根烟囱像旗杆一样地耸立着,烟雾袅袅地环绕在它们身旁,仿佛是傍晚红彤彤的亮光中降下一半的旗帜。
从他的祖父辈起,莫文先生就与这高耸入云的每一根烟囱朝夕为伍。三十年来,他一直从他办公室的窗户那里望着这条传送带。昆氏滚珠轴承公司要从街道的那边消失实在是难以想象的。他早就知道昆的打算,却一直就不相信。或者说,他只是像对待他所听到和说过的每一句话那样,权当是耳旁风。那些话音无法与现实紧密地联系起来。现在他明白这一切是真的了。他站在道边的货车旁,就好像仍有机会阻止它们一样。
“这不对,”他冲着远方的天际说道,然而这只有站在上方的那个年轻人才能听得到。“我父亲的那个时候可不是这样的。我不是什么大人物,不想和任何人作对,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没有人回答。“那么就说你吧,他们要把你带到科罗拉多去吗?”
“我?不,我不在这里工作,只是临时打个工,帮着把这些东西运走。”
“那么,他们搬走以后你打算去哪儿?”
“还没想好呢。”
“如果有更多人搬走,你打算怎么办?”
“走着看吧。”
莫文先生满腹狐疑地向上看了一眼,他不知道这回答是有意针对他,还是针对那个年轻人。不过,那个年轻人正专心致志地干着活,并没有朝下看,并挪向下一节货车上的包裹。莫文先生跟着走了过去,边抬头看着他,边向头顶上方的空中乞求着:“我有权利,对不对?我出生在这里,在我成长时就盼着这些老企业留在这里。我盼着能像我父亲那样亲手经营工厂。人是他所在社区的一部分,有权利依靠它,对不对?……应该要对此做点什么吧。”
“要对什么?”
“哦,我知道,你觉得这太好了,是吧?塔格特的发达和里尔登合金,还有科罗拉多的淘金热和那里的狂欢,而威特和他那帮人则像烧开的水壶一样扩大他们的生产!所有人都觉得这太好了——无论走到哪里,听到的全是这些——人们击掌相庆,像放假的六岁小孩子一样做着计划——你会觉得这是举国上下在度蜜月,要不就是永久性的七月四号国庆节!”
年轻人什么都没说。
“可是,我不这样认为,”莫文先生说道,他压低了嗓门,“报纸上也不这么说,我可提醒你,报纸上什么都没说。”
除了绳索铿然作响的声音,莫文先生听不到任何回音。
“他们干吗都跑到科罗拉多去?”他问,“他们在那里究竟能得到什么我们这里没有的?”
年轻人咧嘴一乐,“兴许是你有的东西,而他们没有呢。”
“什么?”那个年轻人没吱声。“我可没看出来。那是个落后、野蛮、未开化的地方,他们甚至连现代意义的政府都还没有,那是所有州里最差劲的政府,最懒惰,除了维持一个法庭和警察局,什么都不干,不为人们做任何事情,不帮助任何人。我实在看不出我们最优秀的企业为什么都一股脑跑过去?”
年轻人向下瞟了他一眼,还是默不作答。
莫文先生叹了口气,“事情不对头,”他说道,“机会平衡法案是个挺好的主意,每个人都要有机会才对。如果像昆这样的人也占这种便宜,真是莫大的耻辱。他为什么不让其他人在科罗拉多生产轴承?……我还希望科罗拉多人别来管我们的事呢。那里的斯托克顿铸造厂根本就没权力插手开关和信号的生意,这是我做了多少年的生意了。我可是老资格,这不公平,是狗咬狗的竞争。不该允许新来的人硬闯进来。我的开关和信号还能在哪里卖?科罗拉多原来有两家大的铁路公司。现在没有了凤凰·杜兰戈,只剩下了塔格特公司。他们赶走丹·康威是不公平的。必须有竞争的空间才对……我等沃伦·伯伊勒的钢材订货已经等了六个月了,可现在他说他没法答应我任何事,因为里尔登合金把他的市场彻底摧垮了,那个合金现在简直疯了。伯伊勒不得不节省开支。允许里尔登这么毁掉别人的市场,这不公平……我也想要点里尔登合金,我是需要,可你试试看能不能拿到!要货的队能排出三个州那么长,除了像威特和达纳格那样的他的老朋友,别人连片钢坯也拿不到。这不公平。这是歧视。我和其他人一样,应该得到我的那部分钢材。”